第二十四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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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塬上虽然已经换上了春装,一片生机勃勃,可天气还是乍暖还寒,供塬上孩子打牙祭的非榆钱儿莫属,形似铜钱的榆钱儿层层叠叠的裹在枝条上,细小的枝条弯曲着躯干,随轻风微微荡漾。榆钱树像蒲公英,种子随风播散,落地生根,杂草丛中到处都有榆钱的身影,有的也从田埂上横着冒出来,一个根上分叉出四五个枝条,长在地里小榆钱树就被当作野草拔掉,不影响农作物生长的榆钱大多数都能存活下来,存生砍掉分叉的枝条,留一根主枝长,旁支砍断晒干烧火。王家奶奶不让院落周围留太多的榆钱树,榆钱树叶子爱招惹墨蚊子,一种比蚊子更小的飞虫,通身黑褐色,夏天的晚间出来咬人,飞到耳朵边,常听得“墨墨墨墨”的声响,王家奶奶说那是墨蚊子在盯人之前念紧箍咒,把人麻醉了它好趴在脸上吸血。暑里的天气燥热,墨蚊子也最多,燕燕三个经常被墨蚊子叮咬,脸蛋上、胳膊手上一个细小的凸起的红包,奇痒无比。尽管晚上王家奶奶都点着用白蒿做的干蒿绳熏墨蚊子,有时半夜干蒿绳燃尽了,墨蚊子就到处叮咬。只要哪里被咬,赶紧吐一口唾沫在上面,这样可以止痒,有时家里有大蒜,也掰开来涂抹在患处。榆钱树枝柔韧性好,拉扯撕拽是不容易折的,榆钱春天里长速惊人,一场雨过后,枝条抽出一大截,等榆钱儿干枯变黄,叶子长出来,存生便拿着铁镰刀爬沟溜洼,切割粗细均匀的榆钱枝条回来编背篓,他编的背篓用猫吖得话说,就是三扁二圆的拿不出手,只供自己家里用。熊家老爹才是编背篓的好手,逢雨水充足的年份,山沟里的榆钱枝条又多又细长,他编的背篓多了,就逢赶集时去卖,换钱贴补家用。燕燕家院落周围的榆钱树大多都高的他们够不着,燕燕就带着小燕和彦龙去坟地的山沟里找榆钱,坟地在老五家旁边的山沟里,也是山里耕种的土地,这里的风水好,村里几个姓氏的祖坟都在这里。要吃榆钱儿是很容易的,折断一截榆钱的树枝就可以了,使劲吹吹榆钱儿里面跑动的小虫子,撸一把放在手心,分开五指抖落榆钱儿上面的杂物,仰头一把倒进嘴里,嘴巴里顿时甜丝丝又略带点草香味。等到榆钱树上的榆钱儿干黄,叶子从中间慢慢长出来,村里的大一点的男孩子就开始摘榆钱的嫩叶子喂蚕,蚕最喜欢桑树叶,无奈湾里有桑树的只有一家,健健奶奶家院子里的桑树小经不住摘,健健奶奶也看的紧,生怕他们摘光了桑叶树不好好结果子。鲜嫩的榆钱叶子起初可以代替桑叶喂蚕,榆钱叶子长老了蚕吃了不易消化容易至死。顺利养的蚕最多,几张写字的草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蚕蛋,刚孵出的蚕又黑又丑,扭曲着身子在榆钱嫩嫩的叶子中间爬,顺利和平弟年纪相仿,他们经常上塬去岁坑坑老四家摘桑叶,老四爱种桑树,门前有两三棵大小不一的桑树。燕燕、小燕和彦龙最喜欢看顺利养的蚕,经常来看院子里玩。顺利用一个长方形的铁皮盒子养蚕,前一天蚕还不过指甲盖长,尾巴和头部还是黑漆漆的,隔一两天再来看,原来的蚕已是身圆体胖,扭动着白嫩嫩的身躯,头扎在桑叶的一边啃叶子,盒子底下一层黑乎乎的蚕的排泄物。顺利喜欢让燕燕三个瞧他的蚕,总是问燕燕,

“你看蚕长大了吗?”

“嗯嗯,长大了,蚕白嫩嫩的比我爸爸抽的卷烟还白”,燕燕说,彦龙胆子大,用手拨弄是正在吃叶子的一只蚕,顺利吓唬他说,

“唉咦!看蚕咬你手了”,

彦龙赶紧缩回手,身子一颤,眼睛眯起抬头看着顺利,顺利咯咯笑起来,

“彦龙才是个屁胆子么,一说吓成那样,你看哥给你捉一只出来放小燕脖子里,凉凉的可舒服了”,说着捉了一只最胖的蚕出来,蚕头尾扭动着,小燕“哇”一声带着哭腔跑开了,

“大妈,我岁哥哥拿蚕放我脖子里呢”,

小燕跑进厨房,存柱媳妇正在烧风箱,传来一阵叫骂声,

“顺利,你再不要吓唬娃了,你个大娃娃头一天净和岁娃娃耍啥意思呢!”

顺利赶紧盖好铁盖子,摆着手支着燕燕和彦龙,

“不看了不看了,惹得你大妈又开始给我找事了,你们三个自己玩去”,

“岁哥哥,你今天还没有拔我们的萝卜呢?”燕燕看着顺利,她们习惯了顺利拔他们的萝卜,燕燕背靠在顺利前面,顺利双手并拢放在下巴下方,然后托着下巴把燕燕抬起来。刚开始的时候,脖子里一阵痒痒,燕燕缩着脖子,挤着眼睛忍不住咯咯直笑,慢慢地,虽然脖子里还是痒痒难受,可她喜欢顺利拔完萝卜,抱住胳膊转圈圈,几个圈圈转下来,头一阵眩晕,天旋地转,来回在院子跌跌撞撞,三个乐不可支,排着队等待着哥哥拔萝卜。

清明节这天,学校里放学早,打扫完卫生,同学们列队在操场集合,稍息立正向右看,向上看,校长大马老师开始讲话,他双手并拢放在肚脐中间,再三要求上坟烧纸要注意安全,别上沟爬洼的跌断胳膊摔断腿。燕燕和小燕回到家,王家奶奶正在剪烧纸,用剪刀把一踏印好的烧纸,从外面往里面剪成一条条宽约5厘米的纸条,从中间合起来挂在灰耙上。存生从旧扫帚上折下来三半截竹棍,从一端的上面劈开一部分,把王家奶奶剪好的烧纸条取一部分夹紧放进去,拿一根细绳子把开口处绑紧。猫吖提了一笼玉米芯,忙着在厨房里准备上坟菜。燕燕放下书包掏出书,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王家奶奶问道,

“燕燕,今儿个清明上坟,先生还给你布置作业了吗?也不让娃消停,上坟去呢,布置的啥作业。多不多?你等着上坟回来吃完饭了慢慢做去,我估计塬上那几个也快到了。”

小燕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啃,燕燕让她分了一半给她,嘴巴里塞着满满的,边写边说,

“任老师说不能因为上坟耽误了写作业,明早上上自习她会抽查作业,写不完中午不许回家留在学校继续写,我几下子写完回来还要教小燕跳皮筋”,

“这个娃一天写作业积极,饭不吃都能行,不写作业不行”,王家奶奶说,

“塬上那一帮子下来还早呢,学生刚放学,像小宁家我二哥没在家,回去才收拾印纸,剪纸,我估计下来还得一会儿”,存生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分印好的烧纸。

门外传来一阵狗叫声,狗拉着铁链绳跳起来朝洞门外扑咬,存生应声寻出去,原来是大坑坑老四媳妇和几个小一辈的孩子,她笑着说,

“你们搬过来新地方我还没有来过,等不住他三爸家那几个来,我进来看看大妈”,

“快进来”,存生一边拿铁锹把狗赶进窝里,一边笑着说,

“妈,大坑坑我四嫂子来看你了”,

王家奶奶正在门槛上坐着,扶着门框起身相迎,笑着说,

“你一天也忙,又要经管家里,学校里也忙呗,”

“大妈,你好着吗?我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你还是那么硬朗”,老四媳妇走近握着王家奶奶的手说,

“好着呢,年纪大了,一年不如一年了,快进来喝点水,燕燕,你们先生来了你还趴在这里写啥呢?我还刚刚骂这个女子,放学回来写作业积极,回来饭都不吃先要把作业写完”,王家奶奶说着,拿出杯子准备倒水,

“大妈,你快别忙活了,我们进来把你们新地方转一圈,看看你,等后面人到齐了就上坟去了。你们这个女子这习惯好,长大以后说不上还是个有出息的”,老四媳妇说着,边在院子里转着看,猫吖和存生跟在后面,大家一起说笑着。一阵狗叫声传来,外面有人喊叫,老四媳妇寒暄了几句,存生和猫吖一起跟着送出了门外。

燕燕趴在桌子上写完作业,刚好一起上坟的队伍也都聚齐在门外,存生抱着烧纸、竹篮里提着上坟菜、馒头和兑好的奠酒。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在前面,后面的十来个小孩人手挑着一个纸钱串,列队跺着脚前进,个个开心的呲牙咧嘴,跟在大人后面一路小跑,不时地拿着竹子拨弄墙边上的土,一行人走在前面,身后漫卷起轻薄的一团尘土。存生他们的祖坟有三处,坟地里去完再去塬上大块地,大块地里是存生一辈的爷爷,这块的祖坟年代久远,如今大块地里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耕地,根本没有明显的方位,存柱便根据以往的印象用棍子在一片麦田里划了一圈,他们跪在圈外烧纸。孩子们盯着篮子,早盼着上完坟,这样他们就可以吃剩下的馒头和菜,按照惯例,上坟拿去的东西不带回家,几个小孩跟在大人后面,拿着馒头把剩下的菜分了夹在馒头里,边走边吃,三步并两步的追赶前面的大人。彦龙和兵兵年纪最小,走到最后,存生和福祥架在脖子上,两个人乐不可支,蹬直了双腿,嘴巴里“驾驾驾”的发出骑大马的鞭策声,存生和福祥大步流星的走着,胸前落满了脚上蹭来的尘土。

第二天上学,任老师检查完作业,就在课堂上夸奖燕燕,回家不吃饭先要把作业做完,号召大家要像她学习这种学习第一的精神。每天下午放学列队,都再三叮嘱回家要像燕燕一样,先做完作业再干其他的事情。每次提到燕燕的名字,她都感觉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把头埋的很低,脸上火辣辣的发热,竟也不知道手该如何摆放,紧紧的捏着两边的衣襟。

王家奶奶的娘家在文家庄下去的河道里,那里的人进一趟城不容易,翻过山才能到塬上。磨面必须得套着驴拉着架子车到白家洼来,有时候逢天气不好,或是磨面排不上队,就来王家奶奶家里暂住。大清早,喜鹊在窑背的麦垛上“渣渣渣”的叫个不停,王家奶奶问声寻思,“今天这个喜鹊一直在窑背上叫个不停,怕是要来亲戚了,西峰他大姑回去没几天,不知道今天谁要来呢?”

王家奶奶拿起鸡毛掸子清扫棺材盖上的灰尘,彦龙从门洞里跑进来,接着狗拉着链绳“汪汪汪”的吼叫起来,彦龙喘着大气说,

“我爸爸和我存娃表叔回来了,”

“你爸爸和你妈不是拔麦子地里草去了,怎么又和你存娃表叔一起回来了!”王家奶奶拎着鸡毛掸子走出门外,

“大姑,你在家呢?最近好着吗?”存娃问候道,

“你们两个怎么还一起回来了?你是上塬上干啥来了?”王家奶奶问道

“我早上来磨面,谁知前面还有两个人,正好碰见我表兄,就顺道跟着来看看你”存娃取下黄色的帽子在头上挠了挠头,他和存生个头差不多,方形的脸上鼻子是最显眼的,除了说话时眼睛不自主的眨巴,其余个存生非常相像,

“哦,我说呢,喜鹊在窑背上渣渣个不停,你爸你妈都好吗?我一直念叨着回河道里转几天,家里一摊子琐碎绊的脱不开身,你们几个也不经常走动,河道有个啥事都没人给我通个音讯”,

“其他都好呢,我妈前半年前晚上出来解手,昏倒在地上,我们拉到城里医院,大夫说是脑溢血,人命捡回来了,就是现在走路不方便,半个身子没有知觉”,存娃接过存生倒的茶水,

王家奶奶听到这个消息,心跳加速,脚步开始不停的来回踱碎步,她扶着门框进来坐在炕头上,急忙问道,

“我说最近你们一个个都不见来,往常雯梅进城、磨面干啥都来我这说说话,现在也不见来,原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一天窝在家里像个聋子一样,存生现在预制厂一走,你嫂子忙地里活,我被三个娃绊住,河道里啥消息我都不知道。唉!……”王家奶奶长叹一口气,摸着眼泪说,“你妈好强了一辈子,怎么害了这样的病,这下遭罪了”,

“唉,谁也不料想我妈这样,一直喊着头晕脑胀,我们就没当回事,指着孩子到村头药铺买点安乃近,吃了药就见好了”,存娃低着头,手里捧着茶杯子来回转动。

存娃回去的第二天,存生到白庙供销社买了几盒桃酥,一瓶橘子罐头,骑着自行车带着王家奶奶和彦龙到坡头停下,王家奶奶拄着拐杖,一手牵着彦龙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去。去河道的途中必须经过几户杨姓人家,人都口口相传他们家祖坟风水不好,家里的男人疯的疯,瘸的瘸,塬上要饭的好几个都是杨家疯子。尤其是杨老二家的小儿子,大约十五六岁,头崴脚瘸说话结巴,除了吃饭睡觉,没事就坐在大门外的土坡上,用手心来回磨搓一根棍子,棍子被磨的光滑发亮,看见人就兴奋的连滚带爬的凑过来,嬉皮笑脸的耍弄手里的木棍,塬上人习惯叫他“疯子瘸”。存生一直护送着王家奶奶和彦龙两个人到了“疯子瘸”家大门口,“疯子瘸”看见有人过来,一瘸一拐的歪着头走过来,撅着嘴巴说,

“你-你们……”吃力的吐了两个字,挤挤眼嘴巴半张着,“不要你-你们-走我-我家……的路”,手里的棍子举到了头顶,势如干仗,存生把自行车推过来挡住王家奶奶和彦龙,厉声吓唬他,

“我把你个狗日的,人岁还胆子大,你过来看我不把你脑髓打出来”,说着在土墙上搬下来一个大的土疙瘩提在手里,“疯子瘸”原地怔了几秒钟,门口带着链绳的大黑狗跳起来撕咬着,站在狗窝上“汪汪汪”的叫个不停,“疯子瘸”转身走向狗窝,嘴巴里嘟囔着,“你妈个皮!我-叫狗-日-日你妈……”,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撒着一双破旧不堪的鞋子出来,上衣的扣子张冠李戴,邋遢着宽松的补丁裤子,大声骂道,

“你个驴日的,赶紧往回走嘛!成天坐在门外头叫魂呢吗?”说着顺手拿起了立在墙角的铁锹,“疯子瘸”歪着脑袋横着脸走回去,回过头指着存生,嘴巴里不停的嘟囔着一连串的脏话。存生看着王家奶奶和彦龙快到坡底了,才掉头推着自行车上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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