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八章 醒悟(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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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菲莉西亚的苦日子就开始了。

艾路德安没有虐待她,只是一丝不苟地声明:“软禁期间,汝无法戴罪立功,只能从改正自我做起,首先是端正做人。汝是武人,却连武人之心都无,所以吾需要训练汝重新拥有刚强的风骨和明辨是非的心智。”

而木剑的较量,艾路德安就能打得菲莉西亚叫苦不迭,泪流满面。

眼泪无用。

在这里的不是从小疼她的养父,把她当掌上明珠的丈夫,侍候她给她喂饭把她骄纵得无法无天的师弟师妹,是一位执法者,一位教师。

而在一天天繁重毫无喘息的训练中,菲莉西亚也没空像以前那样,洗好舒适的玫瑰浴,躺在柔软奢华的鹅绒寝床上还哭哭啼啼地抱怨,委屈地痛骂新无忧宫的主人和忘恩负义的世人,辗转半夜才自怜身世,满怀伤感地睡去。如今在简朴的新住处,她几乎一沾枕就睡着了,睡得口水横流,香甜无比,第二天起来继续操练,根本没时间想些有的没的,像过去那样吃饱太空,满腹怨气。

菲莉西亚也渐渐找回了最初向肖恩学习剑法的快乐和期待。

她的魔法一学就会,反而不如剑术有挫折。肖恩宠她,但在打基本功上还是忍下了心疼严加训练她。她还记得立桩和拉伸的辛苦和汗水,一个个动作完成的单纯喜悦和看到养父脸上赞赏的成就感。那时她的世界如此单纯,如此幸福。

她还记得,肖恩刚开始教她魔法,当她还拥有魔法的感应力时,空气中充满了明媚亮丽的元素,比最名贵的宝石更美,比最甜美的香水更轻盈,将她包裹和渗透。所以当失去了可以尽情飞翔的魔法之翼,可以自由呼吸的另一种感官,她无法不恨。

偏偏在她的认知里,夺去她力量的是自己的子女,内心的委屈郁闷无处申诉。丈夫虽然疼她,说会杀了那个仇人,却不能理解菲莉西亚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为何而烦躁——这不是杀了谁,责怪谁,能解决的问题,她宁愿拥有魔法的感应力,回到当初还是法师,还是魔武战士的自己。

艾路德安不仅重新训练她武人的心,技,体,尤其是意志的锻炼,也进行魔法的教导,打开禁魔环,让她重新感应魔法元素。哪怕她的进步如此缓慢,完全无法与过去的轻松自如相比,但每一点微小的进步,都能换来老师的鼓励和她的狂喜。这是陌生的感受,是崭新的出发,是她明白自己不是天之骄子,不是师弟妹抱着酸涩羡慕称呼的天才,尝到生平最沉重的苦水后,重新品味到的甜蜜滋味。

她再一次感到了学习魔法和剑术的喜悦。

当没空伤春悲秋,对世界百般挑刺和不满后,菲莉西亚也渐渐发觉她其实没那么多怨愤。孤苦伶仃是早就不见了,还无师自通学会了吐槽,在擦拭家具搅拌面粉时和师傅拌嘴,就算被噎回来也不会记在心里,反而不像对女儿莉莉安娜诉苦到后面,常常会觉得烦躁和空虚,不知所谓。

当沉下心体验了生活,菲莉西亚再次体会了人生,简单纯粹,作为一个普通人而活,没人在意她的血统,没人对她要求或逼迫什么,不是从小夹在两个种族之间,惶惶逃避世界的仓皇无助。

在这个时代,她不是被追捕的世界之相,不是精灵和魔族的杂种,是“菲莉西亚”,被艾路德安用平和的口吻呼唤,不带任何偏见的“菲莉西亚”。

“菲莉西亚,做得很好。”

“我买了长颈鹿的双色蛋糕,一起尝尝吗?”

“谢谢,我终于会说‘你’了,口癖总是改不过来。”

“你在两年里就学会了中文?好厉害,吾到现在还搞不清象形文字。”

“一起做料理吧,把美丽的食材做成美味的料理,让看的人也觉得幸福呢。”

“唯美食和家乡不可辜负,你觉得呢,菲莉西亚?”

“我是精灵,这不是我的家乡菜。”当时菲莉西亚噘嘴,“我来做几道我会的精灵菜肴吧,书上看的。”

那天艾路德安的笑容让菲莉西亚心情飞扬,开始有意收集收音机和食谱的各种料理,和同住人一起钻研新式调料和口味。

她也教呆毛少女学习中文,乐于看到堂堂神级法师和剑圣抓头发的毛躁表情。

还有一同比剑的快意,骑马飞驰的痛快,野餐的愉悦,自然踏青的轻松和市场采购的乐趣。自从离开了世界树,菲莉西亚这才真正开怀起来,重新感到了阳光照耀全身的喜悦,空气和静止的时间流动,带动情绪欢快地流淌。

当她和艾路德安一样穿着朴素,和左邻右舍打招呼,听着家长里短;排长队买到热乎乎的蛋烘糕,一起分享美味,就算穿金戴银,在穿衣镜前比对一件件华服首饰也无法比拟那样的快乐。

她第一次看清首府里那的红枫,发现这是个多么美丽的城市。

她看到了降魔战争的纪念碑,看到了德修普家族先烈的雕像,底座刻着精灵王的姓氏,她的生父赐予她的骄傲,她终究没有舍弃的姓氏。

她看到了各式各样的魔法和炼金道具店,看到了日新月异的发明和产品;看到拓宽的街道、新动力车和经过整修,高大美观的建筑;看到了衣着光鲜,带着自豪和快乐表情工作和生活的人们,处处可见的和平富庶的景象。

她和艾路德安一起参加了盛夏的鲜花祭典,一起追逐花车前进,艾路德安一直穿着天蓝色的骑士装,出门前,菲莉西亚给她换上了勿忘我色的连衣裙,给那头天青色的秀发绑上可爱的发饰,曾经她也为师妹玛丽薇莎这样打扮,她们一路的回头率超过了八成的已婚和未婚少女,艾路德安将她举抱到一辆较空的花车上,自己也跳坐上去,高兴地左顾右盼,说:「我真喜欢这个时代啊。」

菲莉西亚才赫然发现,这不是她经历的大黑暗时代,不是肖恩带着她尽量回避,在繁荣地带穿梭,却依然能够看到的破败、荒凉和残酷的景象——被天雷蹂躏的城市,沿海前往前线的战船,被饥馑和战争税压榨得形销骨立的人们,到处的征兵布告,被强拉入伍的少年和老人,哭泣着走进队伍的女人们——她们是做军妓。和十五岁那年踏上战场,那个残酷到她之前无法想象,降魔战争的主战场,无数鲜血和尸体,硝烟和厮杀,死人蜡黄的脸庞和魔兽沾血的嘴角。

如今,她看到红砖的整齐墙面,门前摆放向日葵花盆的青石台阶和垂挂藤席的阳台,热闹的店铺和工坊。男人成群地上班,妇人红光满面地吆喝,孩童天真地奔跑嬉闹,学堂传来莘莘学子的读书声,异族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小巷,和人类打招呼。

她看到自然和谐的树木纹理,外墙上爬着蔓藤和野花,在微风中荡漾绿的涟漪,是精灵的屋子,她住在美枝山谷时,从来没有正眼打量过,第一次发现木精灵的小屋如此美丽。

路边,热情的商家搭起消暑的凉棚,在铜壶装满茶水,搁在醒目的位置,游人喝好了放回原位,没有人会偷。卖花的小女孩悠闲地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等待顾客——她们今天绝不愁卖不出去,互相攀比谁剩的最少。

卖小吃零嘴的活动商贩收了她全部的铜币,给花车上的每个人递上花蜜茶,女孩们喧哗感谢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动听,可是她和艾路德安只能喝一杯了,清甜的滋味沁入心底。

她看到矮人的铁匠在店里打铁,火花四溅,金鸣脆耳,黄铜招牌被妖精施了调皮的魔法,翻转不休;侏儒的店铺充满奇趣的事物,橱窗里摆着各种机械造物,有电话机、音乐盒、双喇叭押花的唱片机和老式放映机等等;妖精飞过的路灯挂上紫色的灯盏和闪闪发亮的鳞粉,幻术的光球和飘浮的蜡烛一亮,节庆的气氛装扮充满生机的城市——大黑暗时代没有的节日。

当花车行到首府中心,人越来越多,漂亮的花车也越来越多,来自各个商家。每辆花车都妆点着特色主题,有些还喷洒香雾,女孩们追逐着奔跑,笑着扬手承接,更多的花瓣和香枝抛洒下来,伴随亲友和行人的祝福。她们无忧无虑,有着美好的未来,不用担心还没成年就被生计逼迫走上街头当雏妓,被拉进军队耗尽青春,变成惨不忍睹的尸首或者干脆是缺粮时的盘中餐。这里没有人吃不饱饭,被随时会袭击的魔兽、苛捐杂税和无休无止的战争摧磨殆尽。

天空绽放玫瑰色的魔法烟花,法师在高空表演。广场上,她听到吟游诗人歌唱德修普家族的功绩,讴歌圣贤者,还有对世界之相的感恩,却没有往日的愤愤不平,满腔怨恨。

游玩好,她们还一起跑到艾路德安工作的地方,也就是民间法庭。政府官员呼吁妇女走出家庭,加入工作的队伍,拥有自己的财产,宣读新的法律。她听到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裁判,酗酒的丈夫抢走妻子辛苦赚的工钱还殴打太太孩子,有许多邻居作证,偏偏那妇女想息事宁人,鼻青脸肿地带着骂骂咧咧的丈夫和三个女儿走了。

菲莉西亚听得火冒三丈,偷偷跟去,把又出去喝酒的渣男揪到小巷打了一顿。老师肯定知道她干了什么,却微微一笑,没有责怪她违法乱纪,在安抚了工作人员和民众后回来,带给她爱吃的水晶糕。

这是菲莉西亚生平度过的第一个节日,也是最快乐的日子。

她鲜活地活着,走入街坊和人群,不是隔着怨恨看待世界,不是和丈夫待在狭小的金丝笼里,念念不忘斤斤计较过往的每一件事。

奇怪的是,帕西斯用柔情、千年的专情和无原则的支持,都没能让菲莉西亚开怀起来,真正获得幸福,反而是直言直语,严词不讳,让她强大和剖析自己的艾路德安做到了。

有时候,菲莉西亚觉得她在帕西斯眼里,是个小女人,是个不懂得外面天地的妻子,只要他用男人的方法哄好,用宝石鲜花甜言蜜语安抚,她的一切委屈愤懑伤心质疑都不过是小性子,大吵大闹一顿就能雨过天晴。

他这么认为,菲莉西亚也这么认为——她不聪明,好哄,深爱丈夫,他是如此爱着她,深情包容她,他们处境相同,被世界辜负伤害,落入夹缝无处可去,除了他们彼此,无人能理解。

可是菲莉西亚时常想起千年前,他们为肖恩师父报仇的时候——在世界树里,在那段孤苦煎熬的岁月,她有很多时间好想——深想起来总觉得害怕和懊悔,她不知道安迪他们怎么想,可是她在看到帕西斯为了召唤两把神剑坑杀六十万俘虏和平民,内心的惊惧和沉重。当她在战阵穿梭,看到奴隶兵那里,喝了丈夫配的药剂,两眼翻白嘴角流涎的士兵,被他们残暴伤害的军妓时刺痛和无法正视的感受。

还有当肖恩师父被英雄王科尔修斯所害,鲁西克他们连夜逃离圣域,她身为世界之相被神子神女下了禁锢无法离开。科尔修斯对她露出邪念,她藏着匕首有意接近,那个男人脸上玩弄猎物的表情,宫廷法师压制她的反抗,科尔修斯撕扯她衣裳时的惊恐屈辱和恶心的气息。那一次,一股奇异的暖流环绕住她,她平安无事地逃走了,科尔修斯也没能再伤害她。当她找到已经做了英雄王女婿的爱人诉苦,帕西斯挂着残忍的笑容说,我会折磨他的女儿给你报复回来,她已经怀孕,我会逼她打掉那个胎儿,菲莉西亚。然后说,我不会嫌弃你的,你尽管去做。

他说:「我是娈童,你是娼妓,我们是天生一对。」

当时菲莉西亚内心的震惊无法形容,她之所以那么做,只是想找机会贴身杀了科尔修斯而已。帕西斯却说:为了报仇,我们没什么不可以舍弃。她于是也一次次接近那个仇人,试着诱惑他,仗着那种奇怪的守护,她一度还以为是帕西斯的保护。可是她还是觉得太过恶心做不下去,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帕西斯娶了英雄王的女儿不算,还要求她也去勾引那个老男人。就算当时的仇恨大于天,她也明白,死去的肖恩师父一定不会愿意她这么做。

后来鲁西克他们知道她的做法大发雷霆,训斥她,心疼恼怒,可是当她对帕西斯说她没有被玷污时,帕西斯的表情反而有些怪异,也让她恍悟,那个魔法结界并非来自帕西斯的保护。

后来在世界树里,菲莉西亚不甘愿地承认,是席恩救了她,他们的复仇也是他在后面保驾护航。她有很多时间好想,当然想得明白,她反而奇怪帕西斯怎么好像完全不知道,也不像她有时心惊胆跳,回顾那种幼稚,残忍,疯狂,危险,杀人如麻的复仇,简直和魔族没两样的做法。他一如既往的温情款款,对她呵护爱怜,亲昵地叫她“小笨蛋”,要求徒弟对她锦衣玉食地供着——其实菲莉西亚倒不是很在乎,只是讨厌树木的环境,对精灵感到心虚,还有在每个夜晚,想到枕边人的那句话:

「你是娼妓。」

她睡不着,失去了魔力感应,心里一大堆瞒着养父的罪孽,头上顶着魔王的头衔,外头就是差点被灭族的精灵,身边是笑嘻嘻不以为意的丈夫,情绪上来,就像个孩子一样闹腾着要搬走,故意给对方添麻烦,把自己的不顺心发泄在他头上,事后又后悔内疚,在他的哄劝下自觉无理地安静下来。

菲莉西亚无法对丈夫责问,这是他们之间一个丑陋的疤痕。在流年残忍地分离了他们后,对方的一切都显得美好起来,一切曾经的伤害都抵不上千年后的重逢。可是随着正视了自己的心情,菲莉西亚明白,她真正怨怼的是什么。

帕西斯的确如他所言,没有嫌弃她,封她做王妃,用一切上层阶级的奢华堆砌宠爱她,却唤她是公主,翼人的公主——很奇怪,帕西斯明明讨厌自己翼人的血统。

菲莉西亚有种感觉,帕西斯想把她摔在尘埃里,再捧为公主。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如今清楚自己既不想当世界之相,也不想当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魔法和剑术都不会的王妃,更不想当翼人或精灵的公主。

她只想当肖恩的养女,精灵王奥佛瑞特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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