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六章 朵琳(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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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魔导历元年,艾斯嘉大陆沉浸在一片欣欣向荣之中。

东城伊维尔伦的春天春光明媚,上界大陆,围绕王宫的护城湖仿佛一大块闪烁的蓝宝石,城堡庭院里,木棉等树枝羞涩地绽放嫩芽,到处盛开着雪白的玛格丽特花、紫色的丁香、粉色的桃花等五彩缤纷的花朵,如今还多了一个新开辟的园地,生长着从云中塔移植了种子和分株,名为魔法植物的神奇花草。

一个纤弱美丽的女子就在数十种芬芳的花卉簇拥中,小心翼翼地修剪有白色蛛网图案的花叶,瞥见一旁侍女无从下手的模样,她吐出温柔的嗓音:“你害怕的话,那个我来,先帮我拿个花盆,要黑曜石的。”

“是,夫人。”侍女诚惶诚恐地退下,端来黑曜石花盆,看着她不慌不忙地剪好叶子,又种好一朵月光蔷薇,处理这边的鬼脸草,虽然是那样柔弱的柔荑,拿起金色剪刀却带着沉稳的力道。

当十三片小叶子浸泡在浅蓝的魔液中,流淌出更为清澈美丽的颜色,宛如天空的剪影,东城城妃情不自禁地绽开笑容,连额边沁出的晶莹汗珠也没感觉到。

“夫人,您做得真好。”一旁身穿绿色魔法袍的魔药师由衷夸奖,“您一定会成为出色的魔药师。”

魔药师可不是随便哪个派系的法师都能当,和炼金术师的天赋一样特别,需要强悍的记忆力,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沉毅坚定的耐心。首先记住十多万种魔植就不是容易的事,而且很多魔植是在魔力环境充裕后,从普通植物突变而成,要将它们区分开来也非常困难,还有一些魔植极其危险,采摘和培育都需要勇气和细心,更不用说将原材料熬制成魔药的过程了,只有真正的魔法大师才能操作。

魔药师的魔力总容量在法师当中并不出色,比不上高阶的法师,但是他们是最均衡,也是最稀缺的法师。制作冥想熏香、魔晶粉、魔法药剂等魔法用品,许多基础或重要的炼金和魔阵实验,都离不开魔药师。

所以自从当代最杰出的魔药大师,魔法之王席恩·奥古诺希塔将魔药这门失传已久的古魔法传授给如今的法师,即使魔力环境显著复苏,施法者大量涌现的情况下,魔药师这个派系,目前为止五大城加起来也不到两百人。

而这位娇怯怯的朵琳夫人,是她看过,最有素质的人。

因为圣贤者带来的文明飞越魔法兴盛,目前大部分人都做过魔力检测,朵琳身居高位,更是早早就测试过,她的资质并不算很好,年龄也偏大,和她的妹妹,北城城主家系这一代最优秀的天才地系元素使,十六公主奥黛露相比不算什么,但是也有中等以上的天赋。最重要的,她的才能和天性适合做一位魔药师,还有对这系魔法的兴趣和爱好。

东城城妃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心口怦怦直跳,在这段时间,本就酷爱园艺的她深切爱上了这门不可思议的学问,这些神奇美丽的植物,充满奥妙迷人的魅力。就算有些魔植在其他人眼里很可怕,但朵琳并不觉得恐惧,如果害怕昆虫、尖刺之类东西,她当初就不会对植物产生兴趣了,魔法植物只有更有趣,许多美得超出她过去的想象。所以现在得到法师前辈的夸奖,让她有生以来从未如此高兴。

过去罗兰也真心夸奖她,赞赏她的刺绣和插花手艺,不过因为宫廷教师批评留下的心理阴影,她总是不自信,怀疑自己的能力,而且绣花、缝纫、厨艺之类,其实不是她真正的爱好,只是宫廷淑女应该具备的技艺,她真正喜爱的,是园艺,是现在学习的魔植和魔药。

“我……我真的可以么?”

“当然了,夫人,您还要听听下一种‘满月药剂’的配置方法吗?”

“好…好的!”

朵琳听得入神,正准备尝试配置,身后传来悠扬醇厚的男声:

“朵琳。”

“罗兰。”朵琳听出丈夫的声音,喜出望外,挽着裙摆站起,蹲得久了气血不畅,一只宛如月光的优美大手搭了一下她的手臂,扶正她,又收了回去。

玄黑长衣镂空银色的花纹,淡金的发丝和冰蓝的眼眸,俊美深邃的脸庞,正是东城城主罗兰·福斯。

“最近看你精神多了。”见妻子神采焕发,罗兰微笑起来,“中意这个花园吗?”

“嗯!”朵琳喜不自禁地道,一时都忘记礼节,和丈夫说起自己喜欢的魔植,捧起花盆,“罗兰,你看这个月光蔷薇,可以做成让常人拥有狼人力量的满月药剂,也可以解除兽化影响。小时候,我就听奶娘说被人狼咬到的可怜人们,在圆月下永远徘徊的可怕故事。真是太好了,这种神奇的药剂能够解救他们。不过,这么漂亮的花剪下来做药,也有点可惜呢。”

“不忍心处理药材,可是不能做魔药师的。”罗兰笑道,“月光蔷薇的花刺和花苞有一样的功用,只是效力差一点,再生也很快。”

“啊,罗兰,你也懂魔药吗?”朵琳双目一亮。

“听诺因说过一些,不过我只是入门,炼金术也是……对了。”罗兰露出少见的尴尬之色,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有点迟疑地拿出来,“我做了个魔道具给你,呃,样子不太好看。”

看到那个“不太好看”的魔道具,朵琳一呆,旁边的法师和侍女们也目瞪口呆。

那竟是个丑到让人惊愕的挂件,就像一根金属棍顶着一颗捏坏的金属球,大概本来想做成钥匙的形状,但现在把手的地方被内部的环刻法阵挤成怪异的图样,活像个笨拙的笑脸,样子说不出的滑稽,整个工艺惨不忍睹。

金发王者难得低着头,深厚的涵养和定力也掩盖不住害臊。

英明神武,文韬武略魔法样样在行的无冕之王意外是个手残党,这个挂件别说和诺因曾经做给妹妹的精美项链相比了,连一般学徒的作品都比不上。

朵琳忍俊不禁,第一次看到这么可爱的丈夫。

“虽……虽然是比较难看,但是功能还是过得去的,不介意的话,可以收下。”罗兰努力推销,实在是这已经是他最拿得出手的作品,铁公鸡的他也不想再为了美观浪费材料。

他借用东城的炼金术实验室做了测试,这东西不好看,但实实在在是高段的魔道具。

因为宫殿有结界,朵琳身边又有护卫和法师,不用担心魔法的攻击,但是她身体不好,最近又和比较危险的魔植打交道,有的魔药炼制过程也有风险,所以这个魔道具可以防止磕碰,杜绝斗气以下的物理伤害,和恶性的魔法攻击,也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你可以把它藏在裙子口袋里,带着就行。”罗兰不好意思地道,轻风般的笑声令他一愣,他一向笑容掩口,走路碎步,端庄高雅的妻子绽放出明亮的笑靥。

即使不是自己倾心的女性,罗兰依然觉得这样的朵琳美极了。

“请帮我戴上,好吗?”东城城妃柔声问道。

“啊,好的,我很荣幸。”罗兰小心地将挂件戴在妻子光洁修长的颈项上,暗色的金属在如同珍珠般温润柔和的肌肤上闪现出隐约的光晕。

“大人。”一名侍卫走近,汇报中城来建设铁路的工程队到了,带队的正是神战指挥官,中城救世主杨阳。

大忙人的统治者马上走了。

目送他的背影,朵琳原本明媚喜悦的明眸蒙上了轻微的阴霾。

她从不怀疑丈夫的忠诚,事实上,罗兰一直对她非常温柔,相比父亲众多的妻子情人,出嫁的姐妹们,她已经足够幸福,也很满足了。

可是最近,有件事一直兜在她心底,使她情不自禁地担心。

想到那件事,朵琳心里就隐隐刺痛,有点心神不宁地种了会儿魔植,发觉这样下去不行,朵琳向法师导师道歉,对两名贴身侍女道:

“我想给罗兰熬点羹汤,你们跟我来。”



朵琳对丈夫的工作起居十分了解,她的丈夫日理万机,勤于政事,比她同为城主的父亲繁忙得多,但是作息也很规律,七点早朝后办公到中午十一点,午饭加休息一小时,没有下午茶,处理公文或者视察,到下午四点,去军营巡查或去比武场练武,六点晚饭后读书,如今还加入了清晨和晚间的魔法学习,时间表更是挤得满满当当。

所以她算好了时间,端着放入魔法植物的养生汤往比武场走去。果然,这里围了一大群人,只是,外围的侍从神色有些不自然,里面则有很多穿长袍的法师,包括中城来的红袍和元素使们,正在看两个人。

杨阳和冰宿刚刚较量了一番,罗兰也技痒地下场和恋人比试,这是他们除了公务外,最常交流和放松的方式了。

弦魔法和死灵魔法交织出魔力的丝线,每一个符文都是自信的咏唱,都是施法的技巧,法术的光辉正面交锋,也在间不容发之际酝酿着魔法的战术,默契得像是吟唱和呼吸的节拍也合二为一。

朵琳愣在当地,罗兰脸上的笑容她从所未见,完全袒露出心房,甚至带着一丝稚气,明朗而灿烂的笑容。

东城城妃痛苦地揪紧了胸前的衣服。

将羹汤交给一名侍卫,朵琳退出人群,悄悄回到寝宫。

“夫人,您不要多想。”侍女宽慰,“大人不是每晚都回来过夜么,就算偶尔歇在书房,也是办公晚了,不想打扰您安睡。他从来没有外出留夜,也从不和女官有过牵扯,我们都可以作证。”

这一席话没能宽慰东城城妃,也不能蒙蔽她的双眼。

朵琳不是会对丈夫紧迫盯人的妻子,而是被严格教养的淑女,甚至在她出嫁以前,宫里的嬷嬷就教育她,不要过问丈夫的出轨。如果她未来的丈夫大度,她也可以找情人,好在北东两城地位平等,米利亚坦又高出一辈,罗兰肯定不会给她难堪,她将来的婚后生活肯定不会寂寞。

只是她从小就恋慕那个见过一面的金发军人,从来没有那种意思。

过去在埃特拉,她的哥哥弟弟,周围的绅士都喜欢高谈阔论政治军事,但是女人不被允许参加这些对话,她们能谈论的只有目前流行的衣服、首饰、扇子、帽子、头发的梳法和颜色的搭配,要出嫁的小姐就要学婚后需要的技能,魔法也不得体,不是淑女该学习的事。她从小就不聪明,没有被御教,北之贤者赛雷尔大人挑中,有幸聆听他教诲的只有十六妹奥黛露。父亲子女众多,人人得到的关注都少,女孩子更少。臣子对她的评价是美貌乖顺,适合联姻。倒是父亲怜惜她体弱多病,说我会给你选个能照顾你的男人,曾经要她嫁给红龙骑士团长道格拉斯,但是她有点害怕那个男人,而且她对青龙骑士巴曼视为兄长,他迂回地劝说她不要嫁此人。她一生唯一叛逆了一次,就是选择了现在的丈夫,罗兰。

众所周知,东城城主罗兰是平民出身,佣兵转职的军人,还是舞娘之子,因为上代东城公主美洛达坚持下嫁才上位。出阁前,朋友和妹妹们大惊小怪,说她昏了头,迷了心窍——就算他英俊得让人遐想,但是怎么能找这样的男人呢,谁知道他是不是暴力,粗鲁,不通文墨,私下有奇怪的癖好,他还是个鳏夫呢,有克妻之嫌,他的前妻美洛达公主就是生产时去世,那是遭了丈夫的血光之灾,四妹奥维拉这么说。这样的话语,曾经在她心头落下了阴影。

结婚后,她很幸福。罗兰言谈机智温和,举止优雅自律,从来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最重要的,他不是那种上流阶级的绅士,带着鄙视将她这样的交际花摒弃在交流圈之外,刚结婚时,还一度想亲近她,在应该食不言寝不语的时候和她搭话,让朵琳颇为不适应。还亲自为她倒餐前酒、系餐巾,虽然这些刻板的举动对比父亲倜傥风流讨女人欢心的言行,简直笨拙得可爱。但是她看得出罗兰温柔的心,也愧疚不能回应他,整整半年多,无论罗兰怎么和她聊天话家常,她都不曾开动金口,违背用餐礼仪和他说上一句话。

在日常生活中,罗兰似乎也想和她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会偷看她在绣什么花样,促狭地在她裙子上系一朵小花,还想为她梳妆打扮,但是被朵琳红着脸拒绝了。这样的罗兰不是她幻想的那个俊美高贵的军人,却真实可爱得让人心动。可是她不能放纵自己,只能做一个尺量的淑女,把他推到心门之外,无形中也要求他像一个“贵族”那样规矩行事。

就算这样,罗兰还是很照顾她,尽管公务繁忙,但是早晚都陪在她身边,在她要磕着撞着以前拉住她,军人灵活的身手让她不用担心任何意外。在生病时,亲自看护她,那双坚实的手臂扶她起身,喂她喝下清苦却温热的药汁,融化身心的温暖。那次,因为他想请有药师资质的费尔南迪先生来看她,也被她拒绝了,因为男女之防。

好像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一个进一步,另一个退一步,最后两个人都退步。

罗兰在她摆放餐具时抢着帮忙,也被她推拒,他还会亲自做饭!一天他早回来,在寝宫的厨房忙乎,说要让她尝尝他的手艺,平常都是她下厨,也要慰劳她。可是朵琳听到了宫廷女官严厉的嘱咐,从小深刻在她脑中的淑女礼仪,上前制止:丈夫不能做这种事,服侍他是妻子的分内之事。罗兰有些不情愿,说:我做了一个多小时,你尝尝吧。

朵琳没有答应,她不敢。

那天,她感觉她喜怒不形于色的丈夫都很不开心,惶惶难安地入睡,但是半夜,她实在忍不住偷偷爬起来,到厨房尝了一口没有动的冷汤。

好吃得让她落泪。

朵琳隐约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她无力改变,就像一次次在罗兰面前的沉默和谨小慎微。其实罗兰说的多了,她也能听懂,何况罗兰为了让她理解他的政务,还特意说得浅显趣味,但是淑女不能发表意见,身为远嫁过来的城妃,她更不可以参政,惹得臣子嫌恶,有损丈夫的君威。

而罗兰也逐渐拉开了距离,似乎觉得终究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只有兰冰宿小姐,能够跟上罗兰的思路,和他畅所欲言,共商国事,和他尽情比试,切磋魔法,那种默契和愉快,就算是她这种迟钝的女人,都看得出来。

有些事只要捅破一张窗户纸,就清楚明白。当发现丈夫另有所爱,许多以前忽视的细节涌上心头。

朵琳终于明白,她的丈夫敬重她,但是不爱她。

也许是她的错,真正让她痛苦的是这个迟来的感悟,而非罗兰的变心。

身为宫廷女子,哪个都有觉悟,丈夫的情爱是天边的云彩,罩在你头上是福分,飘远了也不必哭天抢地。罗兰已经不冷落她,感情上另有所爱又如何呢?

如果她还是过去那个一切都遵奉礼仪教条的北城公主,要求自己成为合格东城城妃的朵琳,应该安分认命,还暗暗心满意足——至少罗兰是不会休了她的。

可是在爱上那个她一见倾心,婚后才真正了解的男人,朵琳懊悔也悲伤。

也许这份爱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生死不渝地久天长刻骨铭心,不然她怎么会到今天才明白?她倾慕了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一个把政治婚姻认真当婚姻经营的男人,尊重她,爱护她,还为她洗手作羹汤的男人——她幸运得会让朋友和妹妹嫉妒到发疯,事实是,她们在她婚前说的话就够羡慕嫉妒了,那时她居然还害怕过。她只是爱着一个想象中孤傲神圣的白鹰,而不是现实中总是穿着黑衣服,可是连他为什么爱穿黑衣服都不明白的丈夫。

她一点都不了解罗兰,他爱吃什么,他除了公事以外还喜欢什么,他每天看的那些书,她从来不去瞄一眼;他操心的政务,她也不想去理解;罗兰鼓励她有自己的兴趣,可是她连罗兰的喜好也不知道;前年罗兰生日那天,她为他做的都是白色的军装,和记忆里一样。那天罗兰醉得厉害,回来还吐了一场,可是那件衣服没有吐过的痕迹,可见他有多爱惜——罗兰生日的时候,情绪总是很不对劲,可是她一样到今天才发觉。

也是在罗兰醉倒的那一天,朵琳在他的军装口袋发现一只陌生的沙漏。

罗兰不是她想象中完美的丈夫,他会情绪失控,会偷溜到别的女人那儿说心里话,也曾认真和她相处,想和她做一对俗世夫妻。

在他想要爱她的时候,她其实是不爱他的。

而她爱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朵琳情不自禁地握紧胸前的挂件,握到手心和胸口一样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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