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章 卡雅(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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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止境的蒙昧中,黑暗在氤氲。

她逐渐意识到一些东西,飘渺如梦境,燃烧的残光犹如星辰,构成了灿烂的余晖,似乎有一声叹息响起,她依稀感到自己的意识被慢慢聚拢了起来,如无数细碎的结晶,在一双手上,微尘般的颗粒构成了繁复的心灵宇宙。

一团至纯至白的光芒升腾而起,像是精灵史诗中描绘的“黑暗中的第一缕光,最初的生命与灵。”

在漆黑的世界中,强大的神焰也只是如同烛火的微光。

她感觉不到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也感知不到周围的环境,只有无形的意识漂浮在虚空之上。

朦胧中,她感到另一道无比强大的神识如同雷霆的光辉照耀在她飘摇的意识上,撕裂蒙昧,神智在痛楚中清醒。

先是悲伤和彷徨,然后是愤怒和绝望,最后是仇恨与觉悟。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如同原罪的种子,掉入原本光辉洁净的灵魂。

她想起来,毁灭神的神罚之剑仿佛漆黑的光柱坠落,天空的穹隆破碎,星辰黯淡失色,大地流火蔓延,乐土焚烧殆尽,众生悲鸣。

那是万物流离的痛苦。

神之翼从她背后展开,她飞上天际,伸出手臂拥抱她的孩子们,救赎协调神的伤痛,抚平混乱神的愤怒,庇护着大地上无辜受难的众生。

她的神躯崩解开来,化作治愈的光流,让被一剑穿心的混乱神重生,令伤痕累累的世界重新焕发生机,初始的光辉消逝在天空的尽头,留下遥远又寂寞的哀伤。

最后的一刻,她想着,终于又能看到他,和他在一起了。

哥哥。

她又看到了,记忆中最撕心裂肺的一幕,魔法神的陨落。

伴随着震碎她心灵的一声脆响,世界都崩塌在碎散的尸体中,金色的鲜血中有着污黑的痕迹,是隐藏在神明光鲜背后的罪孽。她的孩子们说他疯了,她所爱的神疯了,可是她温柔的兄长临死都没有伤害世界,在清明中选择了自毁,真的是因为神识衰弱疯了吗?

然后在神识溃灭后,她知道了真相。

初始的女神死去后,神魂飘飞在无限高远的维度,从神的领域中,看到了无尽的过去和未来,一扇被愚蠢的神明打开的黄昏之扉,和隐藏的真相:混乱神,生命女神,五位元素神,后来升为知识之神,原本是奥古诺下仆的艾尔菲瑞特联手制造的弥天大罪。

那个金发的小女神用她赐予的神名,钉下生命的诅咒,而她心爱的孩子,她用生命复苏的孩子,混乱神兰修斯,为了维护神明的统治,亲手刺出了那根凝聚了他神力的屠龙枪,刺入了龙神塞菲斯的心脏,腐朽了拥有无限寿命的初始龙。

昏暗下来的龙睛最后倒映出的,就是被时空神贝里卡斯污染了神智,从神国坠落的魔法神奥古诺。

他的神躯粉身碎骨,神识被撕裂在始源之海深处。

神族卑劣的罪,她的弟弟、她的孩子、她宠爱的后辈和兄长的部下,联手设计害死了他,她最爱的神明,和他的孩子。

黄昏之龙因此苏醒,奏响宇宙的终曲。

神国将迎来真正的终结,被神祇的傲慢和自以为是焚毁。

诸神黄昏。

愚蠢啊……

但是最蠢的还是她。

初始的女神在灵魂的最深处蜷缩成一团哭泣,细碎的残光从刚刚修复的神识剥落。

最后也是最初,她又看到了一扇隐约的门扉。

不知领会了什么喻示,黎姬毅然站起身,投入了那团会炼化她过去一切的强大神识。

奇迹和伟力在神焰中涤荡,稳固她新生的神魂,抽去对现在的她过于沉重的记忆。

她在一片空白中入睡,爱恨都归于静寂,只有黑色的种子扎根在灵魂最深处,慢慢蔓延出炙热的根系。

不知名处仿佛有无形的手拨动看不见的弦,宏伟如造物的手笔,惊醒了沉梦的灵魂。

那是照亮长夜的极光。

一缕缕琴弦似的波动回响在世界之上,天地动荡。

低沉的语调自然流淌,宁静而悠远。

千丝万缕的意念交织在一起,编织出灵魂的雏形。

他端详着她,想要看清楚她的模样,不可思议,在他的目光下,她形成了他认知的形象。

辉亮如金的发丝在黑暗中流淌,一缕缕如同瑰丽的晨晖,孕育着黑色星光的眸子如同初生的宇宙,星星点点散发着最初的魅力,美丽绝伦的躯体从光茧绽放,莹润剔透的手指仿佛实体化的光一般,轻轻叠放在一双沉稳有力的大手上。

她重新感到了生命的实感,鲜活的呼吸和心跳,是在万籁俱静中跳动的元素和歌唱的玛娜。

从幻想化为实质的奇迹,神秘在现世传唱的歌谣。

仿佛世界之初,从初始的海洋走出第一代神明,银色的火种构成法则的丝线,生命的火焰在空旷的宇宙燃起,这一幕在现世重演,明亮的神火点燃,闪耀出温暖、持续的光辉。

呼唤声中,她心神动摇,那双无形的手拉扯着她身体深处的魂魄,并不急迫,仿佛轻声催促她醒来。

隐约的声音幽微而坚定,在寂静里无比清晰,浩瀚无垠的始源之海激荡起层层涟漪,震动出海潮般的旋律。

她也看到了他灵魂的意象。

黑暗中,光芒从深渊升起。

在最漆黑的深渊,炽热的光芒沸腾席卷。

像是熔铸的白银和黄金,滚烫的钢水和喷溅的星辰余烬,一切炽热与冰冷之物,一切宏伟与深邃之物,当她形成了较为清晰的概念,她才能够形容那复杂又纯粹的光芒和热量,那银白而冷酷的焰流,灿金又炽热的光辉,将世界都焚烧起来的温度,被一道沉如万钧的金属巨墙拦住,那是理性冰冷厚重的阻隔,但是只是幻惑般的一瞥,就令人目眩神迷,惊心动魄,永生永世无法忘记,想要投身其中,融入那片永恒的漩涡。

瑰丽而宏大的奇迹降临在凡世之上,两个意识共振出无穷无尽的威压,一者如支撑天穹的支柱,一者是曾经照耀世间的光辉,强大的生命波动传遍寰宇。

宏伟宇宙的,始源之海的深处,创生的奇迹刚刚结束,代表一位旧神的重生和苏醒。

卡塔瑞亚睁开眼,看到的是和梦境里一样炽热又冰冷的银瞳。

静静地凝视她。

能够吞没一切的洪荒潮汐终于归于平静。

无止境的灰雾之海缓缓起伏,神明的诞生掀起的庞大余波,也没能改变这里亘古不变的寂静,就像无数凡人的朝生暮死,神明漫长的一生,也只是这里短短一瞬的映射,平淡无奇,甚至没有梦境最深处那一朵魂焰炽热深刻,燃烧一切的厉烈与辉煌。

一只并非创世神,却是她造物主的纤细手臂从黑袍下伸出,带着冰凉的温度,轻轻放在她的前额,然后是唤醒她的声音,让她从死到生,来到尘世的声音:

“卡塔瑞亚。”

他说,“我是你的父亲。”



幻想海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虽然是父亲口中的幻想物种,初始的神明,小女神还是常常这样想。

“神明的初始形态就是幼年体,不是婴儿,果然有基础认知。”那时,创造了她的父亲说。

她刚出生,第一个学会的动作是滚,因为这里没有地面,只有无尽的雾气,如同流动的白云,她能够感到里面深厚的能量本质,但是几乎没有起伏,对她同样构造的神体而言,完全没有阻力,后来父亲说:“它们的形态比较接近惰性元素。”

父亲,是的,父亲。

这个她第一眼看到的男性,本能就亲近和仰望的存在,却旁观她滚来滚去,并不出手,而是静静等待着,观察着,眸光淡冷。

她第一次运用神力,给自己塑造了一块物质的平地,止住了滑动的力道。

她看到父亲露出一个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蹲下来,托起她幼嫩的身躯,扶着她站稳,从中感到了温暖的体温和支撑的力量。

黑天鹅绒长袍下的身躯纤瘦优雅,比她高得多,他深黑的长发宛如深邃的夜色包围住她,星辉流淌。

在他银灰色的瞳孔中,她看到了自己,柔软娇小,刚出生的女神分辨不出美丑,因为父亲审视她的眼神那么平静,像冰冷的银镜。

没有比较,所以卡塔瑞亚不知道父亲在凡人的定义中属于“严父”,但从她有意识起,没有不好的记忆。

那时,他为她裹上雾气一般的物质凝成的雪白纱衣,边角绘着锋利的金叶图案。

父亲一将她扶稳就放开了她,起身退开,她本能地追上去,神明的聪明和父亲过长的步距让她刚适应站立就学会迈步奔跑,伸出手想要拉住他。

她的小手,手背上有花瓣一样粉色的浅涡。这双手似乎让父亲想起了什么,银色的眼睛更深了一些,握住了她的手。

金发女孩十分开心,小小的手被他的大手完全包拢,他的手指冰凉,但手心有藏起的暖意。

小小的女神描慕着父亲漆黑的高大身影,如同峭壁一样坚定站立的姿态。

神明天生通晓知识,有语言、飞行、神力和宇宙的法则,卡塔瑞亚也不例外,她知道怎么和身边的存在体沟通,也听得懂他说的话。

父亲放手让她自己探索这个世界,但在始源之海,她无法自如飞行,初始元素沉甸甸地黏连在金色的光翼上,如同无形的胶水。她花了很久才适应,幼小的神之翼也飞不出始源之海的范围,找到印象中深远浩渺的宇宙,好在她和父亲缔结了灵魂的感应,让她总能找回来,父亲也始终在原地等她。

当她炫技地转圈,用花样技术落地,她听到父亲说了一句“也挺皮的”。

大概飞累了,她开始犯困,父亲抱起她,让她靠坐在左臂弯里,他们走过的云海升起一道道拱门,花纹宛如盘结的葡萄藤蔓。

尽头,她的寝床像是石英的珊瑚,从海底长出来,犹如带着垂幔的祭坛。

卡雅不知道,她碎片化的记忆形成了这些物质的映射,是存在之树上,她的灵魂神殿残留的印象。

父亲将她放在那个床上,视线在她的前额停驻了半秒。

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的郁金香花印,他还记得,始源之海,那个金发女神拥抱他时,那一身荷花香气。

所以黎姬是彻底不存在了?

“初始神的睡眠原来是维护与始源之海的对接和能量读取,就和众生的梦境保持思维活性一样。”当她醒来,父亲总结。

卡雅渐渐发现,父亲和她不一样,不需要睡觉。

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曾是凡人,有睡眠的习惯,只是精神的火焰让他不知疲倦,他和始源之海的连接也无需睡眠。

父亲并不健谈,除了她刚苏醒时轻声自语几句,总是长久的沉默,也很少笑,她只在回忆那个清淡如水的笑容时,有了比较,才知道那是微笑。

罕见得如同始源之海的变化。

父亲的目光深郁难测,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琢磨着这片难解的空间。

“在神明的世界,我也是幼儿,卡雅。”黑发男子的语调总是寂静而幽冷,就像永远寒而不化的沉冰海,“我需要认知和熟悉这种生存状态。”

在这片空荡荡的虚海,只有她和父亲,可是她从不觉得无聊,这个黑衣男子就像梦境里无比深邃庞大的深渊,把她的目光和心神全部吸引过去。

时光在万物初始之地仿佛停止流动,初始的海洋永远那么神秘而平静,但是父亲却能够领会它深邃奥妙的流淌。

他总是以对话的态度与它们说话。从“祂们”,到“她们”,有时又是“他”、“她”、数字和公式,奇怪的代号,无声的抽象符号,卡雅一直搞不明白。

但是只有父亲能调动“奇迹”。

运用神力是神的本能,就像初代神天生知道自己的神职和神位,能够在自己的法则范围内发挥无穷无尽的威能,但是卡雅无法像调动自己的手脚和体内的神力一样,让始源之海听从自己的指挥。

卡雅问起,父亲说:“这里是幻之元素的意识汇聚的庞大内存。”

“比已知元素更简单的构造,连生物都算不上的存在,却有着一切生物没有的优势,能够同时跨越多重维度对世界进行观测和干涉,借助超弦法则的震动产生能量,颠覆物质不灭定律和热力学的基础,是梦中都不可能出现的奇迹。”黑袍法师喃喃道,这段话太深奥,金发女神听不懂。

卡雅有隐约的印象,她所属的初代神也没有操纵幻之元素的能耐,唯一的例外有一位,她想不起来,但是他的方法和父亲不同。

死水一般的平静雾海可以形成全新的力量,真正的“创生”。在宇宙中,流动的时间、空间和能量构成物质或非物质,这是创造,但在这片名为幻想海的界域,不可能会变成可能。

静止的初始元素,在父亲的指尖却会变成任何美丽的形态,幻想的物质被拘束在完美的力场中,呈现晶体的质感,活泼地跳动,宛如冰泪石中的火焰。

她看到始源之海的第一场落雪,美得令人心碎,黑暗取代了永恒不变的灰雾,分割了久远和瞬间,是父亲灵魂的底色。

她看到星辰的光河从夜空流淌而过,洒落璀璨的辉光。

她看到光怪陆离、多彩多姿的世界,每一个轮廓和细节都与真实相同,超越想象的极限。

她看到青金色的堡垒,远古对抗混沌之龙的防线;看到铁灰色的要塞,是未来的科技风格。

她看到冻土和荒原,看到终日呼啸的冰风暴,看到石楠花下坚强的荆棘,和父亲额头的印记一样。

她看到负能量的流星雨,击打在正能量位面的次元壁上,带着永远的凶暴和仇恨,仿佛疯狂的喷吐,将一切秩序颠倒紊乱的盛大烟花。

她看到巨鲸的群落从多元宇宙的边界悠游而过,带起混沌和冰霜的扰流,悠扬的鲸歌回荡在星海深处,那是熵之吞噬者的迁徙,境外宇宙的景色,神的目光也不能及处。

她看到无尽的碧蓝海面,是水元素界在时空尽头的涌动,光影交替中,强盛的魔力让无数斑斓的水生物种在满月之海来到水元素的发源地,幻界的海洋。美丽的人鱼露出惊喜的表情向黑衣男子打招呼,她们的语言和神语不同,却和父亲的相同,一样优美动人。

她看到风暴携着海浪袭来,风元素界在骚动,能够粉碎无数世界的狂风撞上元素壁障,父亲抽出地元素界的庞大能量,山脉穿透世界之上,露出始源之海的山头令人窒息,和那宏伟的地基相比,星球都是微不足道的尘埃,却被那只纤细柔弱的手轻轻提起,那磅礴深厚的地元素化为风暴止息之山从虚空坠落,镇压住风元素的躁动。

她看到火元素界喷薄狂涌的火焰柱,仿佛百亿的海底火山同时爆发,她看到雷元素界连绵的闪电潮,耀眼的电光填满整个视界,缀成灿金色的壮观海面,她看到光能量界和镜像似的暗能量界彼此震荡,一个个恐怖的巨大漩涡涌现,黑夜笼罩了光民居住的圣白之岬,但是当无色的涟漪掠过,平静中再无汹涌激荡的元素,只有无穷无尽的秩序气息。

她看到元素疆域的版图慢慢扩大,因为魔法神的归位,七大元素界的震动影响到了相邻的守护之地,元素部落在狂啸的能量下战抖,住民的恐慌被平息下来的元素洪流抚慰,令所有高魔世界震颤的危机被通天彻地的威能化解。

她看到凡间星星点点的灯光,似远似近,是父亲最常看的景象。

她看到他口中的艾斯嘉,他的故乡,深蓝的星球徜徉在漆黑的寰宇中,仿佛神明遗失的摇篮,有着许许多多传说的种族,和平平无奇的人类,黑袍法师遥望着她,那一瞥如浮云掠过千山,每一抹幽微的起伏都被他冰银的眼眸勾勒,他一定深爱这世间,这个神明以外的世界。

可是,就算看了那么多,卡塔瑞亚也觉得只是光束穿过浓雾,照出钻石无数个棱角侧面的一个,这样的父亲对她依然是深邃不可解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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