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六章 算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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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罗兰三人回到了东城伊维尔伦。

亡灵龙的降落没有引起任何骚动,卢内尔德竞技场事变没多久,东城方面就接到了报告。以东之贤者为首的众官员恭恭敬敬地等在正门前,欣喜地迎接从龙背上下来的主君。

“大人,真高兴您平安归来。”

法利恩弯腰行礼,瞥见罗兰身后的帕西斯,表情一僵。无名氏神官从地牢失踪,他正心下惴惴,接着就传来卢内尔德竞技场的风暴。

其他人也用惊骇的眼神打量这位初代国王,万万没料到他是如此大来头的人物。

罗兰没有表露出内心的情绪,只道:“伊芙呢?”他刚刚眼光一扫,没看到义弟。

众人都是一愣,意外主君的消息这么灵通。

“这……”法利恩迟疑地道,“将军他身体不太舒服,在房里休息。”事实上,伊芙在任务结束后大口吐血,当场失去意识。

罗兰震了震,脸上透出压抑不住的担忧:“不舒服!?严不严重?有没有请医师?”

“请放心,医师和白魔法师都派去了,诊断结果是一点内伤和过于疲累引起的脱力,没有大碍。当然,您要去探望他的话——”

“暂时不用。”罗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冰蓝色的双眼直视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法利恩,你跟我来。”

听出其中的冰冷意味,褐发青年反射性地垂下头,应道:“是。”红发侍卫担心地左看右看,想跟上去,东城城主先一步阻止:“艾德娜,你留下,和大家一起照顾师父和冰宿。”

“啊,给我一间空房间就可以。”帕西斯竖起食指,“还有小克克也要。”冰宿礼貌颔首:“我想先梳洗,烦劳各位了。”

抛下喧闹的众人,君臣俩走进恢弘的巨门,穿过富丽堂皇的大殿和装饰华美的长廊,来到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办公室。

罗兰一入座,相貌姣好的侍女就端来温度正好的洗脸水和热腾腾的清茶点心,所有的布置和安排都切合了“回家”的感觉。

在这种气氛下,罗兰也不好大吼“你这个混蛋”,只好铁青着脸生闷气。

而法利恩站在玄关,战战兢兢地握着法杖,察言观色罗兰的表情,发现他的唇角前所未有的紧绷,打破了长久的自制。

“请大人责罚。”虽然不知道主君在气恼什么,东之贤者仍然跪伏于地。

罗兰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犹如踏在法利恩心头,轻柔却重量十足,他的主君俊美的脸庞覆着前所未有的寒霜,神色威仪冷凝。

“那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

“……”不知道。

看出他的答案,罗兰深深叹息,也是他不好,过早地把暗影的工作全部委交给法利恩处理,长期以来,他这个弟弟就像影子一样,为他做尽一切肮脏事,习惯了用隐晦极端的思维评断危险因素。即使罗兰经常委婉地劝解他,要更理智地看待问题,不要被阴谋诡计完全腐化了心智,但还是毫无作用。

“从今天起,你不要再管暗影的事了。”

哪怕天上轰下一道雷霆,击穿东城王宫,也不会让法利恩更惊愕了,他愣愣抬头,看着他心目中的神明,他英明神武的主君。

“西芙利村的灭口根本是多余,派魔兽侵袭东境北三领更是大错特错,无名氏神官是谁?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你何必心心念念对付他?”

“可是……他曾经和我们作对,又是王室私生子……”法利恩虚弱地申辩。

“没错,王室私生子。”罗兰的唇角微微挑起笑意,这一刻,他看起来倒不怎么生气了,“所以这个身份妙不可言啊。如果无名氏神官真的毫无权利欲,完全避世,我倒也放过他了。但既然他参与了救世主召唤这么大的事,这里面的意图就有趣了。我研究过他的行为模式和过去,他对德修普有极大的芥蒂,虽然不到野心的程度,但是一旦我们和中城矛盾激化,他就可以变成我手上争王的棋子,用来威胁德修普的继承权。以他的外貌,还可以抹黑拉克西丝的神女身份,诬陷他是拉克西丝的私生子。掌控他也不难,我至少可以为他找到三位认亲的王室中人,包括亚拉里特。加上师父的帮忙,那些村民作为人质,一切本来大有可为。”从心中的算计回过神,罗兰轻轻吁了口气,抛去已经失效的布局。

“所以说,法利恩,无欲则刚。这世上最难对付的反而是德修普、拉克西丝这样的人,他们心中有着比欲望更高贵的东西,又有强大的意志。”罗兰佩服地道。

本来,看在师父的份上,即使神官有极大的利用价值,又给他少少添了点乱,他也不打算去打扰无名氏神官的隐居生活。

法利恩神色发苦,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思虑跟主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罗兰继续指出弟弟的错误:

“至于找寻圣遗物的事不会有人知道,无名氏神官是个聪明人,又那么重视那些村民,不会让他们牵连在内。反而是五件圣遗物可以编出文章,以无名氏神官圣修士的身份,把神迹石传说修改得有利于我们伊维尔伦,比如说它们是我城的传承,只是被卡萨兰窃夺,配合现在王室血统暴露的大好时机,也是个出征的好借口。你除掉无名氏神官,还废掉雪露特这个大好的棋子,王室抹杀了我伊维尔伦开城城主鲁西克辅佐拥戴的功劳,篡改成美化史,明明是师父他们推翻了当时的英雄王朝,大肆屠杀前王朝的成员,还说成是英雄王禅让,那么雪露特这个英雄王的后人就大有用处了,我可是保留了她身世的证物。至于亚拉里特的私生子们、墙头草的贵族们、执法教团的狂信徒,等着给拉克西丝和德修普添乱的可爱棋子们,也会雨点般落下。”

“我的弟弟,你要记住,只要活着的,都可以利用。”

金发王者乐音般动听的嗓音跳动着冷酷的思维算计,和密不透风的筹谋,如交织的大网上淬毒的利剑。

随即,他叹了口气,神色多了一丝丝的烦恼:“废棋、不起眼的棋子用好了都是活棋,你却拨乱了整个棋局,把一堆本来棋盘外的棋子全扔进了敌营。”

法利恩嘴唇发白,比起被兄长喝骂,被主君否定属于臣子的才能更令他痛不欲生。

“……请大人杀了我吧。”他气若游丝地道。

“我怎么可能杀了你。”罗兰咽下心头如火如荼的闷烧之情,哪怕再气愤那些民众的枉死,头痛办事不利的心腹给他搅局,他也不会杀了亲弟弟给他们赔命,而且任命法利恩代理城主之位的是他,责任当然全部由他背负。

“请大人不要责怪自己。”法利恩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怔怔地道,“一切都是我无能,我已经不配做您的臣子。”

“法利恩?”发觉弟弟的神情有些怪异,罗兰不禁担心,只见大神官手中多出一把寒冰凝成的短剑,毫不迟疑地往咽喉扎去。

“等等!”东城城主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惊吓的时候,幸好他体内有协调神的神力,投出的冰锥虽然因为缺少法师的准头,把法利恩半个身子都冻住,还伤了一条胳膊,鲜血迸射,但到底阻止了他的自残冲动。

“你到底在搞什么!!”

罗兰又是后怕又是骇异,垂下的手微微发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端详面无人色的弟弟,这个样子的法利恩让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毫无自我,只有神子外壳的男孩。

……真是失策,他一直以为这个弟弟聪明能干,能独当一面,是他贴心又忠诚的部下,结果根本是个拔苗助长的恶例。

仔细想想,法利恩今年不过才二十一岁,接手暗影部队时,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固然是罗兰当时身边实在无人手可用,但追根究底还是他的责任。

“你原来从来没把我当成哥哥吗?”罗兰恍然大悟,长叹一声,“什么心里一直叫我哥哥,我笃定你心里也是叫的大人!因为你根本不敢把自己当成我的弟弟,这样就会和伊芙重叠,让你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意义,不管我怎么开导你也没用。”

被赤裸裸地揭穿心灵最深处的想法,法利恩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良久,才用发白的唇挤出颤抖的声音:“大人,不要抛弃我。”

无奈。罗兰一生,从未有此刻这般无奈。

还有挫败。

任他运筹帷幄,足智多谋,在战场和政场都无往不利,治理了一个强大昌盛的伊维尔伦,敢于争夺至尊之位,不惧任何对手和挑战,他也无法扭转弟弟已经成型的人格和世界观。

这会儿,他也只能运用自己出色的演技,安抚失魂落魄的弟弟:“好了,你起来,你这次犯的错误太大,惩罚是必要的,但我身边永远少不了你,偶尔一次小失误,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整体评价。”

“是,大人!”法利恩喜从天降,灰白的脸重新焕发出光彩。

做哥哥的在心里吐血,表面还是一派君王的冷睿姿态,“反省期间,我要你克尽大神官的职责,好好超度那些无辜的民众,立刻停止魔兽南下的行动,召回黑咒术师们,再妥善思考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吸取教训,切莫再犯。”法利恩一丝不苟地接令:“遵命。”

确定他是真的打消了自杀的念头,罗兰挥手收回力量,顺带治好弟弟身上血淋淋的伤,含着叹息下令:

“你下去休息,让师父过来。”

等法利恩还是有点忐忑地退下,罗兰头痛欲裂,扶住了蓝宝石额饰,脚步都踉跄了几步靠在墙上。

水族族长艾露贝尔说这个神器戴久了会头疼,长期以来,东城城主硬是用他久经阴谋诡计考验的脑袋驾驭住了这件水族至宝「深海的叹息」,思维清楚,运转灵敏,但是此时此刻,一个不省心的弟弟,让他深深体会到了兄长的艰难。

但是他终究是不畏惧任何大风大浪的男人,当帕西斯高高兴兴地推门走进,罗兰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看不出半点破绽。

“哟,乖徒儿,找我有事吗?”

“师父,你还没有换衣服吗?”虽然心中思虑重重,罗兰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师父的衣着,冰蓝的眼眸有着温情和关怀。

“小克克有点不乖,我去‘说服’了一下。”帕西斯是用强制咒文使亡灵龙屈服,而非获得龙的承认成为龙骑士,需要时不时敲打。

罗兰点点头,催促道:“那你赶快洗澡换件衣服吧,就在我这里。”

“我正有此意。”帕西斯走进内室,打开衣橱挑选,发出大大的咋舌声,“有没有搞错!全是黑的!就没有别的颜色?”

“我喜欢黑色。”

“喜欢黑色也不能这样啊!”

“你将就着穿一下,我叫人……”罗兰劝到一半,听到师父的欢呼:“有件白的!”

“等等!那件——”罗兰正要阻止,听见浴室的门关上,只得放弃,“唉。”

这件代表了他不堪过去的衣服,他本是专门放置起警示作用。

坐回桌后办公,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个欢快的男声:“怎么样?”

和神官曾在春之祭典穿的戏服十分相似,却是纯白的军装。紧窄的式样将帕西斯优美颀长的身段衬托得英气逼人,下摆及膝,底下是白长裤和军靴;斗篷缀有银线,肩章也是银制;长发随意编成辫子垂在身后,黑水晶额环流动着艳丽的光泽,与银亮的刘海相映而辉。

“是不是很帅?我自己照了照,非常满意。”

“不错,就是少了把剑。”

“对哦。”拍拍空空如也的腰侧,帕西斯想起一件事,“正好,是时候召回我的剑了。”罗兰一怔:“你的剑?你不是用气剑的吗?”

“我还有把超级厉害的剑,和一根鞭子。”帕西斯洋洋得意:“等我召唤出来,给你瞧瞧。”罗兰莞尔:“好。不过师父有需要的话,可以去宝库随便挑。”

“不用不用。对了,那三个领地,要不要我去打扫一下?找出活口,消灭灵魂,免得被拉克西丝抓到把柄反咬一口。”

说到这件事,罗兰就恼怒痛心:“不用,就算拉克西丝手下有死灵法师,可以询问灵魂,但他们的证词不能作为证据,这件事从头到尾也是个荒谬的错误,有活口也无妨,最好有活口了……不要再伤害那些可怜人,好好送他们往生。”

帕西斯表面答应,心里阳奉阴违:三万多个灵魂啊,可以布置个大型祭坛,用他们的血肉灵体血祭,召唤出他失落的两把灭神禁器。

当然,他不会让罗兰看破后勃然大怒并阻止,和他不同,他这个徒儿还是有些人性的,要保持师父的温柔形象。

光复王陛下走上前,自然地蹭徒弟的茶水喝,他的演技真心出色,东城城主都没察觉,还主动把点心推过去。

“师父。”罗兰有些犹豫地问道,“无名氏神官,真的完全消失了?”

“没有,不过暂时还是感觉不到他的动静。”

罗兰点点头,没有急于拼凑神官的人格,反正只要无名氏神官还活着,事情就有挽回的余地,当下说起正事:

“我的确有事拜托你。”

“尽管说。”银发青年一脸义不容辞。

金发城主一字一字道:“我希望你接手暗影的工作,好好整顿,从今以后,我要他们只听命于我,‘罗兰·福斯’一个人的命令。”

统治过一个王朝的光复王笑眯眯地答应:“没问题,徒弟,我当初教给你的,都可以教给他们。在我的手段下,将来哪怕你要他们去屠神,他们都不会吭一个字。”

“还有羽族,我也可以交到你手上,你喜欢的东西,师父都可以给你。”

他的语气宛如给孩子玩具箱的父亲,有着残忍的快意和期待。

罗兰笑着摇头,双眸剥离了所有的伪装,只留一线阴影和真诚的光芒:“不,师父,你对我的帮助就到此为止。”

“为什么?”帕西斯大惑不解,经过他在卢内尔德竞技场不遗余力的襄助,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还不是东城的一份子,更何况他和罗兰之间从来没有见疑之心。对于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子,他是真心相待。

而罗兰对他同样如此。

“因为,德修普是你的儿子不是吗?”

空气凝滞了,银发青年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和当时被一剑穿心的诺因一样。

罗兰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说下去:“恐怕莉莉安娜殿下也是吧。我看得出你不愿意说,我不询问里面的详情,但我知道,那失手的一剑伤透了你的心。我很感激你的相救,师父,我很对不起,所以一切都到此为止。我不能保证将来不会要德修普的命,但是我不会让你的手再沾上他的血。你也不要想杀了拉克西丝来‘回报’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思路和作风吗,我亲爱的师父?慎重思考,一旦你那么做,你和你的子女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可以反驳的话都被堵住,帕西斯生平头一次,无言以对。

罗兰换了个轻松的坐姿:“你能整肃好我的手下,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我身边找不出适当人选,这件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就当我这个徒弟厚脸皮再求你一次,你帮帮我好了。”

“可是罗兰……”

金发青年冰蓝色的双眼直视他,他浅淡的眸色总让人想起深不见底的寒潭,在思索颠覆时局的谋略时,更如难以测度深浅的冰面,但是偶尔人情冷暖的翻涌,却有浅浅的碎冰和光芒流动。

“师父,我们师徒一场,你不要让我到头来,除了一个冷冰冰的王座什么也不剩下。我不妨告诉你,我亲手毁掉我两个弟弟的人生,坐视妹妹害死我的亲生父亲,害得她难产死在一滩血泊里,连同我没出世的孩子。我禽兽不如,天理不容。所以如果不为伊维尔伦做点善事,不找出点向上爬的人生意义,我简直枉为人,活着也是无聊加受罪。”

帕西斯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不过他自己为了给肖恩复仇,更加耸人听闻的事也干过,比如杀死前妻,逼她打胎,手刃岳父,杀人无数等等,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道:“你后悔吗?”

罗兰没有回答,眼神如无色的帘幕。

“大概吧,不过那毫无意义。”

半晌,他吐出一句,上身往后靠,双手十指交错胸前,优雅自若如最称职的统治者,微笑道,“总之,师父,仇恨是会毁掉人的心智的,比野心更盲目,更可怕。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看得出你心里还有无法停止的仇恨,做徒弟的这么说也许不太恰当,但你需要我,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让我尽一份力。因为我也需要你,我希望我们能保持这样的关系。”

帕西斯抿了抿唇,明丽如初夏万绿的眸子融化开来,恍惚了片刻,被执念重塑:“不行的,罗兰,你帮不了我,谁都救不了我。不过你的存在,是千年来我唯一的安慰。”

罗兰却不这么认为,当年在迷雾森林,他心里主要装着复仇,又太过年幼,只享受着师父的疼爱,从没为他分担什么。当他长大,有了足够的力量帮助这个人,帕西斯还是把他当孩子看待。

“所以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就是报答我了。”银发青年温柔地道,眼神温软,看着钟爱的弟子,突然,他眉头一跳,似乎触到了什么禁忌的记忆。

“不过,我一定会帮你的,哪怕不用上战场的方式。”

目送他决绝的背影,罗兰无声地叹了口气。

师父为什么总是觉得对不起我呢?难道不是我欠他比较多吗?

洞察人心的东城城主百思不得其解,随即给自己泡了一杯月桂茶,在袅袅茶香中自省和思索,一如他十年前不择手段报完仇,面对破碎的自我和家庭,冷静醒悟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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