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回归之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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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晚上,杨阳梦见许多碎散的记忆。

不知为何,她感到飞焰在震动,释放出恐怖的热量,烧灼着她的灵魂,仿佛其中一个隐藏的意识不稳定起来,动荡着她的精神世界。

她好像看到了无数可怕的光景,如同地狱一般不毛的红色荒野,恐怖的怪物相互撕咬侵吞,如同宗教画卷中的恶魔。熔岩池、毒雾笼罩的积灰平原,食腐蛇和巨蛇蜥栖身的深水沼泽,无论躁热还是寒冷的风永远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恶臭,永夜统治着这片罪恶的大地。

他走过白骨堆积的荒野,走过无边的血海,走过暗无天日的负能量位面,心如死灰。现世,一轮红月高悬在黑夜顶端,红得妖异绝伦,如同一颗滴血的心脏。

她看到被魔兽追逐的人们,惨叫和哭号随风飘远,人们惊恐万状地奔逃,被魔爪蹂躏的血泥喷溅,破碎的残骸溅满了地面。

她看到破败的城市里,乞丐和流民疯狂争抢地上一点恶意投下的发霉食物;野地里,皮包骨头的难民们易子而食,在更加弱小的同类身上发泄和啃食;更多游魂似的人随时倒地,失去了生气,已经被常年的战争税和饥荒压榨得变成了人形的空壳和麻木的野兽。侵略者的阴影笼罩着这个世界,魔族用持续的屠杀消耗着国力人力,榨尽每一滴血肉和希望。

她看到硝烟四起的战场,人们身穿破旧的皮甲作战,少数法师面孔稚嫩,居然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就被赶上了战场,一批批死去,像土里不值钱的杂草,毫无意义地倒下。

她看到少数飞龙和狮鹫骑士孤零零地在天空盘旋,监视着远处一道巨大的漩涡,天空的裂口呈现圆弧的形状,掀起令人身心不快的扭曲感,如同盘旋在这个世界之上的怪兽,吞吐着不怀好意的阴森气息。

她看到一道宏伟的城墙矗立在地平线,守卫着前线,但是当一道肉眼可见的波幅发散,建筑物像面粉一样化为齑粉,一阵阵地动山摇的爆炸声中,城墙轰然倒塌,在魔族的异能下覆亡。里面的士兵法师被一只无形的重力之手压下,压扁的血浆和内脏迸溅,巨大的血池里面全部是断肢残骸。

地狱般的景象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使杨阳在梦里止不住地打颤,牙齿格格作响,前所未见的残忍景象震撼了她的身心,令她恐惧作呕。

她看到降魔战争,绞肉机一样吞噬着参战的各族,不断有人死去,异形的魔兽源源不断地从七扇门涌出,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丑恶的异兽千年来徘徊在这片饱受战火和创伤的大地上。

她看到山洪海啸,地震火灾,动荡着这个刚刚经历降魔战争,恢复和平的世界。炽烈的火点暴雨般打下,将一整个都城都淹没在爆炸开来的熔岩里,人们哭喊着奔逃,炽热滚烫的岩浆仿佛淹没了她,炽热焚烧的火石鞭打着她的知觉和意识。

杨阳痛苦万分,又醒不过来,这些只是零散的画面,还没有形成连贯的场景,背后是另一个人亲身走过的人生,他走过大黑暗时代昏暗的长夜,也走过残忍的地狱和人间,走过数不尽的血腥和累累尸骨,她不敢想象他的记忆一旦溃决,如同海啸碾压下来,她能不能承受住。

她不知道席恩怎么了,往日那个和元素精灵开心地互动,专心致志学魔法,渐渐长大的少年似乎已经变成了身披黑袍的青年,漠然行走在残酷的世间,他的记忆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梦魇。

杨阳隐隐感觉到席恩失去了以往的自控和冷静,好像他寄存在飞焰里的记忆受到了未知的冲击,不断沉浸在内心世界中。

许多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有的是儿童清亮的童音,有的是女子娇嫩的嗓音,有的是男子柔和如咒语的低语,有的是老人阴森诡秘的讥讽,有的是陌生人的谩骂,无数尖刻的,嘲讽的,恶意的,仇恨的,恐惧的……席卷她的脑海。

「席恩,我们永远在一起。」

「你怎么还不消失?」

「没关系的,席恩,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为我杀了他,席恩,如果你爱我的话。」

「我的徒弟,我很意外你爱上她。」

「席恩,你真是天生的恶种。」

「暗之子,你这个恶魔!」

「命运之子只要一个就够了,你是多余的。」

「让我见肖恩!」

「不必,他不想见你。」

这些声音撕裂着他的身心,一遍遍煎熬着他的意志,好像无尽的拷问和鞭策。

过了不知多久,梦境才稍稍稳定下来。

到处是光的碎片。

各种颜色的光芒在虚无的空间盘旋,每一片都是一段记忆,飘忽着,从她面前游移而过,突然汇聚成一道明亮的白光。

那是光明洁净的长廊。

每一个角落都窗明几净,仿佛神明的力量和光辉的魔法笼罩着这里,从窗户看出去的校园也是,和平宁静,一点也不像传说中培育了无数英雄,抵抗魔族,守护人类前线的学院。

许多人来回奔跑,都穿着雪白的长袍,忙中有序,认出他们的袍子是法师袍,杨阳激动不已——这些人很可能是东方学舍的白袍法师!

其中还有和肖恩一样穿褚色长衣的男女,看起来像是魔法战士,佩戴看起来犀利光灿的魔法武器,领口印着龙与十字架的图案。看来她猜测的没错,那是东方学舍的校徽,肖恩死的时候,恐怕就穿着东方学舍的校服。

杨阳心一痛,心情平复后,喜悦地进入久违的梦境,寻找着席恩的踪迹。奇怪的是,视野是席恩的,她却看不到他,好像他在很远的地方,观察着一切。

根据圣域的记载,东方学舍有两种职业:白袍法师和魔武士,后者魔武双修。三大法师阵营:正义的白袍,中立的红袍和邪恶的黑袍,白袍最注重锻炼,出了不少武艺高手。也因为抗击魔族,培养了不少后世赫赫有名的英雄豪杰,比如英雄王科尔修斯就是东方学舍的军事班出生,圣贤者的姐姐洁西卡也是。

白袍法师和褚色长衣的魔法战士穿梭,杨阳跟随着这些人来来回回,倾听着他们的对话,在席恩的梦里,她能够自然听懂古代语:

「白石山脉地区的地震停止了,六芒协调阵非常有效!」

「还需要去现场查看,这次死了三万人,失踪两万多,太惨了。」

「救灾就交给德修普王室吧,火山爆发明明已经提醒过光复王,要他转移首都的市民,他和首相在干什么!他们的老师那么辛苦,他们还不帮忙分忧解劳!」

「听说他老婆怀孕,菲莉西亚王妃大肚子了。」

「真是不像话!那他知不知道因为他的不作为,多少孕妇死在火山灰下,就不怕报应在他自己的孩子头上吗?」

「五月爆发洪涝,四月首相和玛丽薇莎部长结婚,六月军事大臣华尔特结婚,七月北城城主安迪米拉尔结婚并请假——他们还真是不肯抽出一点时间,看一眼百姓呢。」

「嘘,嘘,虽然费尔南迪陛下和他的大臣是那副样子,但是别怪到学长头上。」

「学长的变化好大,自从这次回来以后。」

「只要肖恩学长肯担起他的责任就好,他从前太不懂事了。」

「可惜艾诺德老师他们去世了,不然看到如今的学长,不知会有多欣慰。」

「学长补齐的书都保存好了吗,就像他说的,就算有神子神女的结界,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在战火中失去太多宝贵的知识了。」

「没问题,都保存好了,放心。」

「如今灾难不断,那些书籍都是未来的希望。」

「就算我们这一代人都死了,也要给后人留下完整的魔法文明!」

「真是没完没了啊,降魔战争才结束不到四年,就发生了元素枯竭引发的持续天灾。」

「振作点,魔族都赶跑了,学长还封印了次元通道,现在只剩下这场天灾了,再难我们也要迎难而上,而且已经证实,我们能够战胜!」

「没错,多亏学长发明的法阵。」

「除了留守的学徒,走吧,时间紧急。」

席恩,你在哪里?杨阳跟着白袍法师和魔法战士们的脚步,向深处走去。

那是个地下大殿,有着和东方学舍每个角落一样的洁净气息,当先走入的法师们恭恭敬敬地向一个棕色长发的青年行礼,言行举止充满发自内心的崇敬。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学长。」

「嗯,出发。」没有多余字句的男声,杨阳仿佛被巨大的雷霆击中,这声音她曾经无数次听到,清澈明朗的声线,却带着不熟悉的冷静理智。

「誓死追随您,圣贤者阁下!」

杨阳惊醒过来,坐在东城的军舰上,全身震撼发抖。

圣贤者?



一天最黑暗的时刻,却恰是天空破晓之前的时刻。

他走上甲板,解开束发的丝带,棕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背脊挺拔,如同黑发少女梦中的那个背影。

相同的俊朗容颜,却和另一个人截然不同,眉间隐含沧桑的痕迹,好像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太多的磨难,琥珀色的眼眸宛如冰镜,不透露一丝情感,抿起的唇瓣内敛着坚毅的意志。

甲板上是墨蓝的夜空和闪烁的群星,整个宇宙的光辉都好像投射在这片苍穹之下,显得广阔又深远。

他伸出蜜色的手腕,感受着空气中的微粒和魔法因子。

“玛那……”

他的声音飘浮在黑暗里,宛如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私语。

冰眸微光闪动,他感受着大自然每一丝细微的漾动,感受着遥远的宇宙寂静的呼吸,感受着无数力量的丝絮在外界和内心穿梭——他的魔法,他的意志,他的灵魂,魔法无处不在。

来到甲板,他吹了会儿清新的海风,仿佛充满咸味的风,都是无上的美味。

他慢慢走向船尾。黑暗仿佛有生命般聚在他周围,使得了望的士兵没有发现。

意外听到海豚的声音,他探出头,冰封的眼眸微微软化下来。许多可爱的生灵聚集到船边,发出悠扬的叫声。

和小时候一样,他对自然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和遐想,此刻对着那些拨水悠游的海豚,低空翱翔的海鸟心驰神往,情不自禁地观察和思索,推算着潮汐的动向和四季的变化,月升月落、群星运转和千年前的异同。

所有自然界的动静和美妙,都在他逐渐扩大的感知范围里。

即使用了弟弟的身体,他的元神依然被囚禁在镇魂球中,承受无时无刻的灵魂酷刑,持续了千年,精神的折磨凌驾于任何伤痛之上。他习以为常,如今巨大的干扰反而是感情,那些已经沉淀了千年,将他的灵魂都碾成了残渣,新的尖刺扎进脆弱的缝隙。他精确拔出头脑中那些尖锐的碎片,不顾扎伤的痛苦,以逻辑之链强行将它们拼凑成尚可运转的理智。

现在还加上了感官,能够为他提供更多的情报,太珍贵了,他没有空余的时间愤怒和诅咒,他已经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玛那元素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他必须竭尽全力解析得到的一切信息。

“魔力环境下降了794,接近枯魔期。”法师睁大眼,“世界之相在干什么,已经一千年了……”

罢了,圣域都已经完结,那些他当年保留的知识都付之一炬。双手无意识地握住船舷,席恩调整呼吸,再次把那些刺痛的情绪拔除,可是它们反而扎得更深,是他自己的痛苦无时无刻咬啮着他,逼迫恨意疯长,占据心灵,紧紧缠绕住灵魂。

他知道提前出现会引起敌人们的怀疑和警惕,可能会打乱他的计划,这是失去理智的行为,是必须停止的行为。

但这是他成为法师以来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面对这该死的现实,想要把这具身体连同里面的灵魂一起撕碎,永不超生。

这双把他的仇人从海底捞起来,那只给魔界宰相喂药的手。

但是此刻,黑袍法师看着头顶的漫天星海,亘古洪荒,广袤无垠的太空,漫漫无际的大海。

无数起伏的鱼鳞和飞翔的海鸟,清亮鸣叫的海豚,空气中的玛那元素,浪涛拍岸,星辰满天,寂静中有着生机盎然的歌唱。

他渐渐平静下来,只想在这里感受魔法,聆听自然界的每一丝回音,从开始到生命结束,多一秒也好,多一个呼吸也好,借助这个恨之入骨,他孪生弟弟的躯体,他,从另一个宇宙归来的亡魂,众神的囚徒,邪恶的黑袍,罪恶的恶魔之王,封印主神的逆神者,在短暂的时间罅隙,重新踏在了这片美丽的大陆上,这个美丽的世界上,倾听着久违的万物之声,那些汇聚成无比美丽的声浪,无数生命的歌声,心脏被悲欢喜乐浸泡着,只要多一刹那,都是永恒。

法师冰冷的眼眸交织着无尽的痛苦与欢喜,喜悦与仇恨。

只要想到他失去了魔法多久,马上就不得不回到那个封闭的囚笼,再次失去魔法的感应,就恨到无以复加,只想趁这个机会,借助这双手,将肖恩,这个该死的弟弟和那个触怒他的魔界宰相,统统沉到血海底部。或者让这个诸神选中的光之子,光辉的命运之子,他善良出尘的弟弟毁灭这个世界,把眼前的一切撕碎一遍又一遍,全部粉碎。也许时间有些紧,但是甚至不用他亲自动手。

既然他重新拥有了身体,深渊之印就可以发挥作用,他可以呼唤地狱的恶魔,他依然是深渊之主,只要有物质媒介,他就可以调动整个深渊的力量,一个层面的重叠,这里就能变成另一个地狱;还有放置在异次元,他当初亲手打开又关闭的深渊之门,他能破除双神的封印;另外五座方尖碑的位置他也清楚,甚至不用全部释放,只要放出一个深渊领主,就能毁灭这个世界,连同肖恩,维烈,那些神明的降临体一起,全部消灭。这艘小小的船只更不用说,这片大海上的每一个生灵,都逃不出这场浩劫。

但是他只是听着,听着生命的声音,听着万物的歌声,他不敢呼唤属于自己的元素精灵,因为在真正归来以前,他还需要隐忍,借助肖恩的身体已经是不理智的行为。但是玛那精灵,那些小小的,智慧还没有进化完全的魔法之源却比元素精灵的感知更灵敏,她们认出了他,无数小小的生灵缠绕着他的意识丝线,这些从艾斯嘉存在伊始,就来到这里,默默支撑这个世界,组成这个美丽世界的微小存在认得他,记得他,从千年前,他七岁第一次听到神级法师的万物之声,与她们沟通开始,就没有忘记他。哪怕他离开了那么久,被囚禁了那么久,听不到魔法,满怀憎恨,变得更加丑恶,自己都认不出,这些小家伙,依然认得出他,欢快呢喃,从千年前他听到她们的声音,孤独的灵魂之间建立起永远的羁绊——

席恩,席恩……

你回来了……

好想你……

痛苦从不会让他千锤百炼的意志动摇,这一声声微小的呼唤却让法师的视线模糊。

还有遥远的景象,就在水族栖身的浮岛,他听到了人鱼的歌声,其中,他看到了多米尼克,他的人鱼朋友,她坐在礁石上,梳理着她丰沛的殷蓝色长发,咏唱着让顽石都能融化的情歌,珍珠坠饰映照着她清澄湿润的眼波,他铸造的浮岛充满生机,千年后依然屹立在大海上,人鱼们都还活着,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海精灵原来也活着,还有最后一支精灵存在,在他的暗精灵朋友们都战死了以后;妖精,沉星森林的妖精,在花蕾中贪睡地打着呼噜,那些白妖精和他收养的光妖精一样,翅膀上的鳞粉闪闪发亮,一个妖精长老居然还记得他做的百花蜜蛋糕,喃喃说着要求供奉的梦话。

在环绕三大陆的海洋深处,水生动物的家园,他看到了海妖和娜迦,远古的两支异族蜷缩在厚厚的茧里,等待着漫长冬眠后的苏醒。因为是魔法生物,和魔力环境息息相关,从黑暗历后期,他们就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因为魔力环境的衰弱,他们已经沉睡了太久,为最后一缕生机苦苦挣扎,如果等不到黎明,那会是怎样的遗憾……还有许多死在大黑暗时代,再也看不到黎明,他的侏儒朋友,精灵,坎德人,金龙,人类……其中,也有和他一起冒险的伙伴,他死去的矮人朋友,东方学舍认识的部下,肖恩的同学老师。

玛那精灵依然环绕着他,无所不在,包容着这个美丽的魔法世界,风温柔地吹拂过他的耳畔,诉说着亘古不变的私语,无论时光如何变迁,他依旧是魔法之王,魔法精灵铭记和思念的王者。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没有复仇,没有毁灭,只在原地静静站了整整一夜。

直到长夜将尽,极夜之后的第一缕阳光照亮整个大海。

这个他归来的早晨,万物初晴,金色的辉光漫漫越过海面,是最美的日出。

“肖恩,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一个船员走上甲板,惊讶地看着棕发青年的背影,不知为何,那个身影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悲伤,那个青年背光的身影转过身,他的眼睛是深渊也是大海。

“肖恩!”

看到棕发青年突然倒下,担心的船员急忙跑过去,奇怪,怎么昏倒在甲板上?

这时,他听见嘹亮的哀鸣,探出头去,看到在晨曦下涌动的波涛。水生动物们恋恋不舍地追在船后,唱着失落的歌,仿佛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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