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羽翼与旧伤(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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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感觉消失了,伴随属于过去的悲哀一起沉淀,渗进了内心深处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取而代之的,是从伤口流出来,名为“痛楚”的鲜血,一波波压迫他的神经,不允许他再睡下去。

模糊的视野映出陌生的天花板,他怔了怔,吃力地转过头,打量四周,第一眼看到的是蹲在壁炉边,有着淡金色短发的黑衣青年。

“师父,你醒了?”

听到动静,罗兰欣喜地转过头,见帕西斯动了动,忙道,“啊,你还不能起来,也不能说话,等我把这锅姜汤熬好,你喝了就会暖和起来了。”

虽然不觉得冷,帕西斯还是顺从地躺在床上,回忆昏迷的原因。浮现在脑海里的是空荡荡的神殿,还原成沙子的沙之精灵,大厅中央的传送法阵——贺加斯眼中的景象。

哼……他自我解嘲:又活下来了。

“好了。”罗兰端着姜汤走过来,一手扶起师父。

温热的液体流进体内,帕西斯感到精神了些,推开徒弟的扶持,打量室内,问道:“这是哪儿?”声音有一丝沙哑。

“我的别墅。”罗兰淡淡地道,“本来我想把你带回宫里。”

帕西斯打了个寒噤,听出徒弟平静语气下的怒火。

“罗兰,我不是故意不通知你……”

“你想说你昏倒前都好好的?”

“就是这样,我发誓!”帕西斯板起脸,随即转为讨好的笑容,“呐,别生气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罗兰盯着他看了会儿,叹道:“我发现你时,你已经起码躺了两天。”

“啊,那真是很凄惨。”

“身上还有很多伤口……”

“哦,这个没关系,是我为了保持清醒自己划的。”帕西斯满不在乎地道。

罗兰皱了皱眉,强忍追问的冲动。人都有隐私权,帕西斯自然有保留秘密的权利。

“好吧,不说这些,但是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住了。”

“喂喂,罗兰……”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每天会有仆役来打扫,你三天向我报一次平安。”虽然不刻意张扬,但罗兰拿出气势时,真没几人抵抗得了。帕西斯也只能小声反对:“我不喜欢外人……”

“他每天是固定时间来打扫,你不喜欢,避开就是。”

“我习惯把房间弄得很乱很乱,有时候还要实验魔法和药剂,她一个人忙得过来?”

“只要你不把房子炸了,他一个人就能忙得过来。就算真的炸了,他也会找工匠在三天内修好。”

“万一她来的时候我发作了怎么办?全身割得血淋淋的,她一个弱女子不吓死?”

“首先,‘他’是男的,让女人来侍候你太危险了;第二,他是一位非常镇定的总管,哪怕你当着他的面把头割下来,四肢乱抛,他也会一声不吭地把血擦干净,再帮你安回去。”

能想出的理由全被反驳光了,帕西斯挫败地垂下肩膀:“随便你!”他说得赌气,其实满窝心的,因为徒弟这番安排全是为他着想。

罗兰笑了笑,收起空碗,关怀地道:“饿不饿?我去煮点粥?”

“粥不用。”帕西斯吐吐舌头,“嘴巴里都是姜汤的味道,难受死了,有没有什么好喝的饮料?倒杯给我。”罗兰的表情变得有点怪异:“我熬了水果羹,不过……”

“水果羹?很好啊,舀一碗给我。”

“这…水果是上贡的礼物,据说是师父那个时代才有的珍果,我特地带来,可是看见你昏倒时,都摔烂了。”罗兰难得说话吞吐,“我只好做成水果羹,但刚才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

帕西斯面无表情地问道:“那水果叫什么名字?”

“奥托姆果。”

“哈哈哈!”帕西斯抱着肚子笑起来,“奥托姆果……那本来就是药果啊!去皮、榨汁吃的,你竟然拿它熬羹!”

罗兰窘得满脸通红,打定主意要将那个领主的亲戚贬成庶民!

帕西斯好一会儿才止住笑,道:“拿给我喝吧,是你的心意,可别糟蹋了。”

“是。”脸上残留着尴尬的红晕,罗兰转身离开。

淡绿色的浓稠液体装了满满一大碗,帕西斯喝着味道绝对不算好的水果羹,神情却甚是柔和。罗兰也不说话,忙着将真正的水果削块装盆。时间在两人身边静静地流淌,冲走污秽,将宁静的感觉洒满整个房间。

“罗兰。”

“嗯?”

“有没有什么需要师父帮忙的?”帕西斯摇着汤勺,认真地道,“比如暗杀、调查之类,我很擅长。啊,对了,我的分身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是吧?我去杀了他。”

罗兰惊诧至极,不得不确认了一下:“你说的,是你那位分身,桑陶宛领地的神官吗?”

“对啊,我还有别的分身吗?”

“……”罗兰无言以对。虽然他早就知道,帕西斯是个极为偏激的人,但还是没料到他这么绝,连“自己”也不放过。就他观察,无名氏神官已经是个独立的人格,但终究是帕西斯分裂出去的,即使不当他是条生命,面对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应该也下不了手吧?

感情都有灰色地带,这样极端的爱恨和人格到底是怎么成形的?

想起师父在睡梦里说的话,罗兰忽然有些心疼,微笑道:“不用了,他也没给我造成什么大的麻烦。而且区区一个你的分身,我还不至于对付不了。”

“真的吗?你可别跟我客气啊。”帕西斯压根不信,借着水晶镜,他对曾经发生在徒弟和分身之间的事一清二楚,“我的分身可不是好对付的。”

“放心,他比你好摆平多了。”

这是真心话,罗兰心想,无名氏神官优柔寡断,玩忽职守,因为和雪露特的交情,就罔顾教区首长的职责,任由矮人矿山那么重要的地点被占据。

罗兰本来还提防神官向拉克西丝告密,或者更加果断的做法,直接扣下雪露特作为人质和证人,把矿山的暗影成员一扫而空,这样就可以立下大功,获得拉克西丝的赏识,青云直上,可是神官全没想到,可见政治头脑为零。

他心下也奇怪那个圣职者怎么会是师父的分身,帕西斯非常擅长政治权谋,心狠手辣。而那青年无论身负再高强的武艺和神术,以那样的性格,也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倒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青年,雪露特和西芙利村的村民都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也是。”帕西斯拧眉,神色有浓重的厌恶。罗兰愣了愣:“怎么,你不喜欢他?”

“岂止不喜欢!”帕西斯连舀两勺水果羹塞进嘴里,像要抹去什么不快的回忆般狠狠咽下去,“他是我的分身,本来性格应该和我一样,可是创造过程中出了点差错,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出了什么差错?”

帕西斯白皙的脸庞浮起浅浅的红晕,咬着汤勺不回答,良久,才嗫嚅道:“我想起了我的师父,结果他就……变得跟我师父很像。”

“师父的师父啊,那我该叫师公了。”罗兰感觉非常的遥远,接着转为困惑,“等等,像师公的话,你该高兴才对,难道师父讨厌师公?”

“不是——”帕西斯大喊,激动得呼吸不稳。喘了会儿粗气,他平静下来,浮起阴郁的笑容:“我的脸,不配那样的灵魂。”

“……没有人是天生邪恶的。”沉默片刻,罗兰挤出苍白的安慰。

“却有自甘堕落的人。”帕西斯不屑冷哼,甩了甩手。被这句话触动,罗兰自嘲一笑:“确实,这般辩白,实在不适合我们。”

“得了,别我们我们,你才不是和我一类人。”

“什么,虽然不及师父的程度,我也绝对称不上好人吧。”

“好人?哈!”帕西斯发出狂肆的笑声,眉间是蔑视一切的讥讽,“罗兰,你也是做大事的人物,怎么会在乎世俗的规范?我早跟你说了,赢的,便是对的。有朝一日你统一了世界,就算你指着太阳说是月亮,星星说是土豆,也没人敢吭个不字!百姓全是无耻的墙头草,只要掌握了强权,拥有强大的力量,你就可以任意摆布他们,为所欲为!”

罗兰不赞成他的说法,但是也不否认有一定的道理,于是斟酌地道:“一半一半吧。”帕西斯瞅着他,轻轻笑起来:“你还坚持自己是坏蛋,分明是披着坏人外皮的好孩子嘛。”

“师父!我杀的人够多了。”罗兰摇了摇头。帕西斯嗤之以鼻:“你杀点蛮族兽人算什么,我当年宰的人才是海了去的。”言下透出一股嗜血和狂妄。

罗兰心脏漏跳一拍,上次帕西斯说漏嘴自己是光复王,他特别去查了史料,光复王是千年前,魔导国的开国国王。因为魔族的破坏,大黑暗时代的历史残缺不全,连德修普家族都不确认有没有这位君主,浓墨重彩的是光复王的孙子,建立王家千年基业的一代明君——初代神官王利希特·德修普。

他的祖父,光复王的生平都笼罩在迷雾中,包括他的妻子,初代王妃也没有任何记录。但是有野史和异族的口述,虽然德修普家族一直鼓吹是前王朝英雄王朝和平禅让,但当时发生了一场遍及艾斯嘉大陆的讨逆战争,造成了不下百万的尸山血海。

罗兰不愿相信师父是这样的人,无关帕西斯最喜欢鼓吹的理论——杀一人为罪,屠万人为王的说法,当时的历史背景,全民抵抗魔族,在索雷斯大陆沉没,精灵族、金龙族都灭族,人类在降魔战争伤亡惨重,可以说所有种族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如果初代国王和他的师兄姐——四位开城城主这时候向领导三大陆联军的英雄王背后捅刀,阴谋篡位,那么无异于卑鄙小人,被口诛笔伐,背负千古骂名的民族罪人。难怪德修普王家自己都模糊处理,只大肆渲染光复王其他的品质,什么专情一人,年纪轻轻退隐之类,但这种品质对一个帝王来说,又不是什么美德。

不过这些史说都不能证实,罗兰不愿相信师父如此昏聩糊涂,而且帕西斯为什么能活千年?其中一定有内情。

银发青年继续用那种傲慢的口吻道:“我说了好坏都由强权者说了算。退一万步,就算你真是坏蛋,也是被我教坏的。”

罗兰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教坏就是变坏,而且他犯下的罪行罪大恶极。

“师父,我不是好人,你别再捧我了。你怎么也和暮一样,像个傻爸爸。”

“暮?”

“就是巴哈姆斯。”

帕西斯的瞳仁收缩了一下,用一种剔除了所有感情的语调道:“说到巴哈姆斯,他人呢?我怎么没感到他的气息?”

“我把他留在宫里了。”想起临走时义父的表情,罗兰有些在意,“师父,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暮生气的事?我本来以为他是吃醋,现在想来好像不是那样。”

无法和徒弟对视,帕西斯别开眼,暗暗稳定心绪,毫无破绽地道:“那头龙笨笨的,看着就想欺负,我捉弄了他无数次,他就算气得想咬死我也不出奇。”

“你这恶劣的家伙。”罗兰骂了一声,严词告诫:“以后再欺负暮,我绝不饶你。”

“知道了。”帕西斯一手递出空碗,一手张开,“我喝完了,水果给我。”

“歇会儿吧,醒来嘴都没停过。”

“我饿死了!两碗水怎么够!”

罗兰无奈,只好把果盆递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师父,师姐怎么缩水了?是你干的吗?”帕西斯回他一脸茫然:“师姐?”

“伊莉娜啊。”

“伊莉娜?哈哈哈……伊莉娜!”帕西斯笑得前仰后合。看到他的反应,罗兰仿佛被一根大锤敲中,脑袋嗡嗡作响,像报废了似的一片空白,只回荡着两句话:我被骗了,又被骗了……

“她…她怎么跟你说的?”帕西斯捂住抽搐的嘴角,双肩不住颤抖,“说‘师弟,我是你师姐’?”

“……不是。”罗兰咬牙切齿。

“那是‘你本来应该叫我师母,看你可爱,退一步,叫我师姐就行了’?”

“师父!!!”

“哈哈哈……”把徒弟的不幸视为己身的快乐,帕西斯再度爆笑。罗兰握紧拳头,强忍揍飞他的冲动。

好半晌,笑声才渐渐小下去,帕西斯抬起通红的脸,唇畔的笑意变得冰冷:“小心点,那女人很厉害。”

“我知道她很厉害。”罗兰也冷静下来,“不过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认识师父?还有她的力量的确是——”

“哼哼,她是某人的凶器,针对我的凶器。”

“凶器?”罗兰皱眉。

“嗯。”帕西斯倚着枕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语气却极为郑重,“下次见到她,一脚踢她到天边纳凉,别跟她废话。这种女人太危险了,谈笑间能把你剥皮拆骨。”罗兰点头表示收到,心里却另有盘算,决定从伊莉娜那儿挖点帕西斯的情报。

银发青年察言观色,不确定徒弟是否真的听进自己的忠告,本想再劝两句,临时转念。

算了,反正伊莉娜不知道‘那件事’,让他接触也无所谓。

无意间瞥见墙上的挂历,帕西斯一怔:“今天11号了?”

“嗯。”

“我什么时候昏倒的?”

“具体时间不清楚,应该是7号。”

“这么说我昏迷了五天。”帕西斯喃喃道,转头端详徒弟,发现他的面色非常不好,眉头皱起来,“你一直照顾我?”

“嗯。”罗兰点头,身为城主,他不好长期离职,用密探的途径通知了部下,但是帕西斯千年来一直隐居,又来历神秘,他不方便透露他的身份,也不好交给别人照顾,就全部自己来。眼下师父醒了,不禁归心似箭。

帕西斯体贴地道:“那你回去休息吧。”

“你还不能下床,我……”罗兰还是不放心。

“我没事了。”帕西斯挥挥手,“也别叫人来服侍,我讨厌生人。倒是下次来,带点好玩的东西给我。”

“这里就有好玩的东西。”罗兰拉开床头柜,拿出几幅小画像,“给你,当代德修普家族所有主要人物的画像,看着解闷吧。”

“噢噢,罗兰,你真是孝顺的徒弟!”帕西斯欢喜地接过,然而才看第一张,他就僵住了,半晌,举起来,一字一字道,“请问,这是谁?”

“您的子孙之一,亚拉里特·里菲曼·德修普陛下。”罗兰恭谨回答,肚子里笑得快抽筋。

“不可能!不可能!这胖子怎么可能是我的后代!一定是抱养的!”

“您认为,大臣们可能在有直系亲属的情况下,拥一个养子为国王?”

“那就是画家丑化他!总之他决不可能是这个样子!”帕西斯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与之相反,罗兰一派镇定:“很遗憾,帮王室作画的是以标榜写实主义出名的著名画家。不过听说亚拉里特陛下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只是胖了才变成这样吧。”末了终于良心发现,安慰了一句。

帕西斯眼中的火苗稍微弱下来,阴冷地道:“罗兰,你是故意的。”

罗兰佯装惊讶:“怎么会呢,明明是你说要好玩的东西,我才特地找出来。”他说的无辜,眼神却明白写着“我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臭小子!”咻的一声,画像飞了过来。

“哈哈哈……”罗兰闪身避开,挥手走向玄关,“真的气不过,把它钉在门上,当靶子射好了——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可恶。”帕西斯瞪视关上的房门,嫌恶地扫了眼掉在地上的“东西”,没兴致再看其他的画像。正想收起来,视线凝固在其中一张上。

画像里的青年留着乌黑的半长发,神情冷锐,淡紫色的眸子也射出凌厉的寒芒,清秀的娃娃脸予人稚嫩的印象。

幽幽的叹息逸出双唇,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哀伤。

“菲莉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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