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羽翼与旧伤(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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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寒冷包裹住他,久远的记忆一点一点复苏。

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雪白的、纤细的、属于女子的柔荑,握住他的手,缓缓摩擦,动作是那么小心、温柔,他看得目不转睛。渐渐的,手的知觉恢复了。

「暖和点了吗?」

细柔的女声和煦如阳,充满深挚的情感。他点点头,反过来摩擦对方的手。

「呵呵,妈妈不怕冷的。」女子抽回手,从脚边拿起一架小提琴,递给他,「来,拉拉这个,帕尔,不然手很快又冷了。」

他听话地接过,却不知道怎么拉这个陌生的乐器,只好抬起头,茫然失措地望着她。

女子重重拍打额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瞧妈妈笨的,来,帕尔,看妈妈怎么拉。」

她拿回小提琴,架在肩上,不一会儿,一首悠扬的曲子流泻出来。

他专注地听着,记忆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这对他不是什么难事,从小只要母亲教过一遍,不管乐器还是曲子他都能一学就会,而且演奏得更好听。

但心里,他并不喜欢这些,因为每次听完,母亲都会浮现出悲伤的笑容,眼睛虽闪耀着幸福的光辉,却透过他,看着远方。

他讨厌那种目光。

「帕尔,怎么了?」一曲拉完,女子注意到他明显心不在焉的表情,温柔地道,「是不是累了?那我们先不拉琴,读会儿书好不好?」

他本想点头,情感却背离理智,手自动伸出去拿那把提琴。

这就是他最讨厌自己的地方——明明厌恶夺去母亲目光的音乐,却总是禁不住它的诱惑。

女子一愕,随即轻笑起来。一头直披散到膝盖的暖绿色长发应和着微微荡漾,仿佛真正的波浪;和他相同的碧眸流动着欣喜的笑意,衬得绝俗的容颜更加夺目,整个人宛如错坠人世的春天女神。

「帕尔不愧是爸爸的孩子呢。」

他懊恼地捧着小提琴,拉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丧气地垂着头。女子拍拍他的小脑袋,手指掠过那丝绸般的银发时,眼神蓦然深邃起来,增添了一抹爱恋,一抹伤感。

「帕尔也要成为杰出的乐师,继承爸爸的遗愿。」

我才没兴趣呢!他嘟起嘴。洞悉了他的心思,女子一指点在他噘起的小嘴上:「不可以瞧不起音乐,你爸爸都是用音乐保护我的。」

真的?他用眼神问。

「当然,罗兰…你爸爸是亚利安族的传人,伟大的‘魔曲师’,可以用音乐调动自然界的力量,产生奇迹。比如生火吧,你爸爸只要拉一首和火有关的曲子,啪!火就出来了。」

他的表情从怀疑转为惊叹,兴奋地注视怀里的乐器,恨不得现在就拉一首会变出火的曲子。

「不行哟,帕尔的水平还不能演奏魔曲。」见对方一脸失望,女子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以帕尔的资质,好好练习的话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嗯!他用力点头,第一次以迫不及待的心情准备演奏,但不管他怎么使劲,就是举不起小提琴。女子慌慌张张地拦住:「帕尔的臂力还不行的啦,来,放地上,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拉。」

尽管小提琴变成了大提琴,男孩还是拉得像模像样,美妙的旋律回荡在不大的斗室里,营造出温馨的氛围。

砰!破旧的木门突然被踢开,打断了琴声,一个粗暴的声音和着风雪卷入,冻结了两人的心:

「莉拉·梅依,快给我滚出来!两位大爷都等你半个钟头了,你他妈的要不要做生意!」

那一刻,他只想像父亲一样用魔曲召唤出火焰,将这个人活活烧死。



蜷缩在角落,他阴郁地瞪着不远处的小提琴,心情就和窗外的天空一样晦暗。

没有用。不管他怎么拉,还是连一点火星也迸不出来。他不怀疑母亲的话,只怨恨自己的无能。

母亲一直很小心不让他知道她在做什么,甚至不惜跪下求那些人不要在他面前做,但他还是知道了,邻居们争相把事实告诉他,女人们轻蔑地骂他母亲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男人们挂着下流的笑绘声绘色地形容那些经过,希望这个才六岁的孩子也认为自己的母亲肮脏。

他不认为母亲肮脏,肮脏的是那些压着她的人。

扶着墙站起,他活动了一下手脚,走向门口——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他要出去捡些柴火,最好还有食物,带回给母亲。

一打开门,夹着雨点的雪花一股脑灌进来,令他呼吸一窒,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与此同时,几个在附近堆雪人的小孩发现了他,齐声欢呼:

「哑巴!哑巴出来了!」

「丢他!这家伙傻愣愣的又不会说话,最好当靶子了!」

「干脆把他做成雪人吧,看是不是比这个更别致!」

恶意的嘲骂伴随雪块纷纷丢来,他一手护住头脸,一手吃力地关上门——他可以任他们打,但决不允许他和母亲的小屋受一点损伤。

正如这些孩子说的,他是个哑巴,不,他比哑巴更不如,哑巴还能发出咿咿啊啊的声音,他却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据母亲说,他出生时并不是这样,是某一天突然失声。而没有一个医生愿意诊治他,只好拖到今天。

喘了会儿粗气,他撒腿就跑,那些孩子追了几步没追上,扯开嗓子叫骂:

「胆小鬼!窝囊废!」

「妓女的小孩!」

「肮脏的杂种!」

一道火光掠过他的眼睛,双拳情不自禁地握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没关系,我记住他们了,等有一天我能用魔曲,就把这些侮辱妈妈的家伙统统烧死!

一连跑过几条街,他才缓下脚步,慢慢走着。

映入眼帘的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房顶,灰色的墙壁,灰色的街道和灰色的人们。一切都是灰色的,除了不断落下的雪花。

这是个灰色的年代,大黑暗时代最蒙昧昏聩的时期,一段疯狂历史的后续——史上最丑恶的战争,异族大屠杀。而他,就是那段历史的幸存者。

抱着一堆干柴,他辛苦地走在尚未结冰的雪地上,心情很糟,因为没有找到任何可以下锅的食材。这几天的天气实在糟透了,连最耐寒的冬菇也不见半只。爬上小镇东边的石桥,他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帕尔?」

乔伊爷爷。他低下头,认出了叫他的人。那是个坐在桥下的老乞丐,穿着破旧的棉衣,酒糟鼻红通通的,说话总是带着酒气,所以镇里的人都叫他“醉鬼乔伊”。

「果然是帕尔,快过来。」乔伊招招手。

他犹豫了一下,先看看天色,再绕到河边,沿着石阶走下去。乔伊咧开一口黄牙:「你还是这么漂亮,跟你妈妈一样,呐,这是我今天讨到的饼,分一半给你。」

男孩的坏心情不翼而飞,忍着对乞丐浓烈口气的厌恶,上前接过那半只饼,鞠了一躬,一溜烟朝家的方向跑去。

敲了敲门,他等母亲说“进来”,才慢慢推开门走进去。因为母亲工作完回来总会洗个澡,以免他闻到那些男人留下的味道。

「帕尔,回来了。」莉拉听到敲门声就知道是儿子,其他人从来不会礼貌地敲门。她从隔板后面走出来,用干布擦拭湿漉漉的长发,脸上带着由衷的喜悦:「快把柴火放下,洗手准备吃饭,今天妈妈买了熏肉,我们好好吃一顿。」

他更高兴了,放下干柴,把饼递给母亲。

「哎呀,这是哪来的?」

他比了个喝酒的姿势,再指指鼻子,意思是——“醉鬼乔伊”。

莉拉好笑地点点他的鼻尖:「你可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叫他什么醉鬼哦,要叫乔伊爷爷。」

我又叫不出来!他嘟起嘴,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

一盘熏肉,一点青菜,半个饼和两碗糙米饭摆在桌上,构成简陋的一餐,相对而坐的两人脸上却都洋溢着欢笑。至少这个时刻,他们是幸福的。



莉拉站在杂货铺前,不安地绞着手指。

帕尔越来越大,她没有自信再瞒住他,当务之急,是赶在真相拆穿前找个体面的工作,但这件事难如登天。

撕下门口的告示,她深吸一口气,毅然走进店铺。

柜台后的老板先是说了声“欢迎光临”,抬头见是她,立刻涎着一张笑脸迎上来:「哟,美人,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是不是……嘿嘿。」

闪开他揩油的手,莉拉递出告示,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道:「我来应聘这个工作。」

「什么!应聘?」老板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符合上面的条件,不是吗?我也会认真工作……」

「别傻了,美人,你哪配做这种正经工作。就算我破格录用你,我这间小店还会有人来?」

「我…我可以整理仓库。」

「去去!肮脏的妓女,谁知道你会不会偷东西!你啊,只配被男人压在身下!」老板不由分说把莉拉赶出店,砰地关上门。

强忍满腔屈辱,莉拉擦了擦眼泪——她不会在人前哭,也不会对唯一的儿子抱怨,她只会半夜偷偷把头蒙在被子里啜泣,然后第二天早上继续装作若无其事,挂着精神的笑容道别,出门“做生意”。

重新做好心理建设,她转身准备去敲另一家店铺的门,这时,一声异响惊动了她。

「帕尔!!」

转过头,莉拉整个人僵住了。银发的男孩从巷子里走出来,以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你…你几时……」

他沉默地指着原先贴着告示的地方。莉拉脸色刷白,当看见儿子平静的神色,她一阵晕旋:「你早就知道?」

男孩不答,澄碧的眼眸深处燃起愤恨的暗火。

是的,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母亲从事什么工作。

莉拉双手颤抖,挤出干涩的声音:「你……不会讨厌妈妈吧?」他的回答是紧紧的拥抱和猛烈的摇头——为什么讨厌她?错的是那些人!

「谢谢。」莉拉浮起欣慰的笑,轻拍儿子的背,「没事的,帕尔,只要有你在,妈妈不管什么苦都吃得了。」

温柔的安慰没能消融男孩的仇恨,反而增添了新的疑问:

是不是我,拖累了妈妈?



他十岁那年,一个意外的访客降临了小镇。

那是个无星之夜,他早早就被哄睡,莉拉独自坐在窗边,包着一块橘子蛋糕。今天是帕尔的生日,她特地用省下的钱买了个大蛋糕,可是两个人吃不下这么多,所以她打算把剩下的打包,送给桥下的乞丐乔伊。四年前他送了半块饼给帕尔,他们还没报答呢。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贯穿了心房,那不是具体的声音,而是血液的呼唤。莉拉的呼吸急促起来,急急起身打开门。

洁白的雪地上单膝跪着一名女子,端丽的脸庞半垂着,一头火红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身穿轻甲,但最吸引人的,是她背后一双和发色相同,巨大的羽翼。

「红羽……」

「公主。」红发女子抬起头,神情激动,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莉拉扶着门,好半晌才聚起说话的力气:「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同族。」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您受苦了,公主。」

「我爸爸和哥哥呢?他们还好吧?」

「老族长已经去世了,族长…克里莫大人身体很好。」

「爸爸……」莉拉捂着心口,呜咽了一声。但十年的困苦生活锻炼了她的心志,她勉强镇定下来,挤出笑容:「转告哥哥,我很想他。还有,我已经有孩子了,今年十岁,叫帕西尔提斯。」

「孩子!?」红羽十分震惊。

「嘘——」莉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屋子。红羽忙降低音量:「是罗里兰塔大人的?」

「当然是他的了。」莉拉笑得开怀,随即注意到部下的神色有点奇怪,问道,「怎么了,红羽?」

「……公主,其实属下这次来,是带你一起走的。」

「什么!」这次轮到莉拉震惊,她睁大眼,一叠声道,「走?走去哪?」

「天上。大家都决定放弃这个绝望的人间,让天空之岛升空,成为名副其实的‘天空之岛’。」

「这种事…怎么……」

「可能的。」红羽加重语气,「长老们用生命的力量活化整座岛屿,再由族长主持仪式,只要三天就能到达合适的空域,永远摆脱人类这种丑恶的生物。」

莉拉心乱如麻,良久,才颤声道:「我哥哥,也要走么?」

「族长就是舍不得你,才叫我来接你的。」

「……」莉拉内心交战,半晌,下了决心,「红羽,带帕尔走吧。」羽族女子张口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只能带一个人,不是吗?所以先带帕尔走吧。有时间的话,再来接我好了。」

「别开玩笑了,公主!」红羽厉声道,「不说我带不动他,三天后岛就要升空了!而这里到天空之岛起码要两天半!」

「帕尔才十岁,不会很重的。至于我,赶不上就算了。」

「不行!族长不会同意的!而且那孩子有一半人类的血统,大家也不会接纳他!」

「他是罗兰的孩子!」莉拉的嗓门也大起来。

「没用……」

「为什么没用?他为异族做了多少事?要不是他,我们早完蛋了!现在你们却连他唯一的孩子也不接纳,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和人类有什么两样!」

「不是这个意思,公主。」红羽的语气极为疲惫,嘴角浮起苦笑,「为了杜绝人类的打扰,长老们设下了结界,即使那孩子只有一半人类的血统,也进不去。」

莉拉只觉天旋地转,紧靠着门板,才没有滑下地。

「而且,虽然他是罗里兰塔大人的孩子,也难保不会受到欺负。您知道,有些族人对人类的恨意,是不可化解的。」

「可怜的孩子……」莉拉喃喃道,仰首眺望远方,似乎要透过重重黑暗,看到那座此生无缘的小岛。红羽强压下不忍,劝道:「跟我走吧,公主,我很感激罗里兰塔大人,但这种情况,你留下也无济于事啊!而且族长有十多年没见到你了,你忍心抛弃他?」

「现在,是他抛弃我们母子啊……」

「你不要执迷不悟了,公主!我完全支持族长的决定!人类这种肮脏的生物,我们永远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即使罗里兰塔大人,也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他化掉了你的翅膀!」

听到最后一句,躲在窗下的小身子震了震。

莉拉同样颤抖了一下,忆起当时那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成两半的痛楚,随即,她再次冷静下来。

「因为不这么做,我会死,那个时候我中了毒。」

「这……」红羽一窒。

「你走吧,我不会抛下帕尔。」

「公主!」红羽哀叫,在绝望的驱使下,她忘了礼仪,忘了罗里兰塔的恩情,指着小屋喊道,「你要为那个孩子抛弃我们?他…他只是个杂种啊!要不是他,你怎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如果他的父亲是翼人,今天我们也可以一起走,他可以自己飞!」

「红羽……」

「不是吗!他是个杂种!他没有翅膀……」

「红羽!」

莉拉的声音带着澎湃的怒气,红羽不由自主地闭上嘴,为刚才的失言愧疚不已:「对不起。」

「帕尔是我的宝贝,也是罗兰留给我的礼物,不管你们怎么看他,不管世人怎么看他,他都是我最心爱的孩子。」

「……」

迎视部下求恳的眸子,莉拉坚定地道:

「你走吧,红羽。」



他僵硬地躺在被子里,脑中翻来覆去回荡着两句话:

“他化掉了你的翅膀!”

“他没有翅膀!”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吹散了耳边的残响,莉拉走到床前,试探地问道:「帕尔?」他不答,闭目装睡。

莉拉松了口气,为他掖好被子,转身走向自己的床铺,没有注意到,枕头上一摊水痕逐渐扩大。

是我和爸爸,害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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