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月魂与冰心(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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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东城城主难得无事可做,就翻出近十年中西两城的战史研究,看着看着,突然惊噫了声:“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奉命找西南两城战史资料的秘书官转身问道。

“我发现德修普从不主动攻击西城。”

“这不是当然的嘛!舍弃要塞,和伊斯法的无敌铁骑在平原上决一死战,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事了!”以为主君脑筋短路的艾德娜嘘道。

“我本来也这么想。”罗兰毫不介意她的无礼口气,他早就习惯被艾德娜冲来冲去了,“但问题是德修普连追击的机会也放弃,这可有点不寻常。”艾德娜一怔:“什么意思?”

“你过来看。”

罗兰招招手,等部下走近,将几份文件挪到她面前,“炎狼佣兵团长达留恩不止一次中德修普的计,却总是平安逃走,其他几支佣兵团也有差点被全歼的经历,但只要他们一过城境,德修普就绝不追击,可是他明明不是个能忍受他人挑衅的人。还有最典型的一次,贝姆特和梅莲可在灰水河对峙的那半年多,只有两支佣兵团留守西城,德修普却眼睁睁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坐守在米亚古要塞里。”

听完主君的分析,艾德娜也觉得不对劲,再看完手边的资料,她皱起眉头:“真的!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嘛……你问我,我问谁?”罗兰故意拖长音调,快意地看到她眼中冒出火光。不介意这个部下言行失礼不代表他不会报复,谁让他是个记仇的人。

“我扁你哦!”艾德娜威胁。罗兰充耳不闻,道:“所以,去问情报部吧,叫他们在傍晚前把答案呈上来。希望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不然,我就得思考点对策了。”

与悠闲的语气截然相反,金发青年冰蓝色的双眼闪过锐利的光弧。



五位城主中,论及勤勉程度,东城城主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把交椅。当然是公事方面,论私事,罗兰的“勤勉”程度连北城城主一个零头也不及。但他没有自虐癖,真的没事可干时,也会安排一些健康的消遣。

所以吩咐完艾德娜,罗兰就拿着一本通俗读物和西南两城的战史资料跑去后花园了。

嗯……还是下界的草坪舒服。躺在柔软的鲜绿草地上,舒展双臂,深吸清凉的空气,感受午后的暖阳晒在身上的感觉,罗兰不禁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研究和血腥有关的东西实在是件煞风景的事,就把战史资料放在一边,专心读起原打算累了才看的通俗读物,但只看了一会儿,他就露出索然的表情。

什么嘛!哪有这种事!男主人公为了得到能医治女主人公顽疾药引的灵兽血苦守森林七天七夜,期间滴水不饮粒米不食,他不饿死么!干嘛做这种像神经病的事?……哦,看到了,是为了对女主人公的一片痴心,无聊!有这闲功夫,不如去把女主人公那个难搞定的妈摆平,省得日后麻烦……果然,不用脑子,这不麻烦来了,还要分离十年加一哭二闹三上吊才让那个岳母点头,真是多出来的事情!什么书这么蠢?

罗兰一合书本瞅瞅封面,原来是本言情小说,难怪这么无聊——等等!为什么他的书房里有言情小说?是艾德娜不小心放错了?朵琳忘了拿走的?还是法利恩见他活得太无趣特地买来搁在书架上的?

不管是哪个,拿都拿出来了,不读完又难受。抱着一贯物尽其用的作风,金发城主耐着性子再度翻开书,无奈内容实在不合他胃口的无厘头,好容易坚持到第三部即男女主人公的孙子如何和一个敌国公主相识,他终于双目一合,睡着了。

这一幕是抱着英文书路过的东城救世主瞥见的情景。

他居然会看公文看到睡着?冰宿惊讶地走过去,看到粉红花体字的书名和男女拥抱的封面,先是呆住,随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套了假书皮的机密文件。

可是为什么会看到睡着?莫非是太累了?冰宿担心地俯视青年,发现脸色的确不太好,再看看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斗篷,她头一个反应不是捡起来温柔地盖在他身上,而是思考眼下的季节有这个必要吗?

对照罗兰的身体条件得出“没有”的结论后,冰宿立刻打消这个念头,朝对方施了个睡眠术,并谨慎地布下警报结界(注:精神魔法,能对进入的人进行过滤,如无杀气和敌意,就不会触发警报,属中级法术),就干脆地转身走人。

但是她不知道,这么做的结果是差点吓死一个人。

“……大人!大人!罗兰!快醒醒!喂——”

“嗯……”

迷蒙中感到身体被上下摇晃,罗兰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对上一双溢满担忧的红眸,“艾德娜?”

“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红发侍卫仍旧牢牢抓住主君的肩膀,松了口长气,看见他还有点困倦的表情,才放下的心又提得半天高,“你怎样?没事吧?怎么会睡得这么熟?要不要叫医师过来看看?”

“不用,我没事。”罗兰甩甩头,这才想起看书看到睡着了。但正如艾德娜所言,他怎么睡得如此毫无防备?

但是有黑龙王守护,罗兰也不担心自己中招,可能只是昨晚熬夜太累了吧。

“真的没事?”艾德娜仍然不放心。

“真的真的,我保证。”罗兰安抚地揉揉她瑰红色的短发,眼底却浮起与温柔的动作截然相反的寒光,“倒是我要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听完情报部长更接近猜测的报告,罗兰陷入沉思,良久不发一语。

“对不起,大人。”他不开口,情报部长却憋不住,歉疚地道,“我没完成您交待的任务。”

“没关系,不是你的责任,下去吧。”罗兰和声道。从战史资料推断,诺因和贝姆特相识应在八、九年前,那时他刚当上城主,百废待兴,情报网初具规模,无法一一盯紧每个权贵。何况贝姆特当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等佣兵团的副团长,当然引不起情报部的注意。不过拜诺因所赐,总算把时间和事件确定了,而罗兰认为这也够了。

情报部长欠了欠身,退出房间。

几乎在门合上的一刻,艾德娜就迫不及待地道:“你是不是想把这件事宣扬出去,让中西两城的人民对他们的主子产生疑心?”

“无凭无据,谁会相信?”罗兰用优雅的语气推翻她的臆测,“不过,我认为德修普和贝姆特一定有交情,不然无法解释德修普的怪异行为。”

他一手轻扣桌面,沉吟道,“恐怕情谊还不小,否则德修普不会忍到今天。”

艾德娜皱皱鼻子:“你又在杞人忧天了!不管诺因城主和贝姆特城主交情多好,这么多年仗打下来,也毁得差不多了!就算他们真想和解好了,中西两城的民众也不会答应,除非他们能让死去的人复活!”

“啊,你说的没错,艾德娜。”罗兰微微一笑,“问题是,这是承平时代的情况,而乱世,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都会发生,比如两个敌对城签订共抗外侮的同盟契约。”

“……”

罗兰将深思的目光投向墙上挂的大陆地图,低声道:“我虽然不怕麻烦,但也不喜欢麻烦,所以还是得趁早拔掉那棵和平的幼苗。”

“你想怎么做?”艾德娜放弃地叹息,“暗杀?还是挑拨?”

“挑拨是不可能了,西城刚得到凡尔加平原,估计十年内可以不对外用兵,贝姆特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嗯…上次是伏击德修普,这次就换贝姆特试试。”

艾德娜拍拍头:“好罢,我去选人,就暗影部队如何?他们正想挽回名誉。”罗兰摇首否决:“不,这次我不用自己人。”

“不用自己人?那你用谁?”

“这个嘛,暂时还想不出。”罗兰眸光一闪,没有说出心里的盘算,因为他知道艾德娜一定会激烈反对。尽管这些年在他的教导和现实的逼迫下,这个部下已经对暗杀之类阴谋免疫,但她的思想依旧保持直来直往,光明正大的军人思路,绝无法忍受与恶名昭彰的罪犯携手,做出令人格蒙羞、死者受辱的事情。

但罗兰没有这个顾虑,只要能达成目的,再肮脏的手他也会去握,或者自己下海滚一身腥。所以他打算和死亡佣兵团搭上线,借他们的手在诺因和贝姆特之间制造误会。

而且他早就调查出死亡佣兵团长和西城城主的关系,料到贝姆特不会高兴和这位宿敌碰面,搞不好还会大受打击,在决斗中落败。



甫出办公室,金发青年就看见不远处的纤长身影。

“冰宿!”他不觉漾起一抹笑,快步走去,“你找我?”

茶发少女点点头,不解地瞟了眼带着诡异的笑容悄悄溜走的红发侍卫,仰视青年,问道:“我想问你那个花痴女找到没?”

“花痴女?”

“柳轩风。”

“哦,她啊,的确蛮花痴的。”罗兰回想起轩风总是呆望着他眼冒红心的模样,“还没找到,不过我肯定在西城。”

冰宿也知道西城的嫌疑最大,而且贝姆特掳走轩风不是基于好心,很可能是借助神使的名义攻克南城的人心,只是那时罗兰还没有确定:“为什么?”

“因为间谍的动作。”罗兰有些诧异,“你没看报纸吗?南城这段时间构陷梅莲可,为轩风小姐平反的谣言满天飞。”

“我这些天在研究精神魔法,没空。”冰宿没说出早上拿他当实验品的事。

“节制点,别太拼。”罗兰知道这话说了等于白说,法利恩和多米尼克早就告诉他这个少女学习起来有多么狂热,简直是废寝忘食,因此进步速度快得骇人。

茶发少女眼底掠过柔情,嗯了一声,回到先前的话题:“想不到西城也有这么优秀的间谍,你可得悠着点,别落得和梅莲可一样的下场。”

“嗯!”罗兰高兴极了,为她话里的关怀。自从那天看到那个仿佛拒绝的清澈眼神,他的心就一直吊在半空,纳闷她是如何发现自己的心意的?又为什么收回?是不是被他的真面目吓到了?要不要把她追回来?追求又该怎么追?是再送把剑还是魔法书——满脑子就想这些东西。

这个男人一定没发觉,他对他不感兴趣的对象可以仪态优雅风度翩翩活像最佳情人,但反过来,他就表现得像只笨拙的小菜鸟,只会用损人的言语掩盖真心,虽然我也一样。冰宿心道。

“你正要回寝宫?政事忙完了?”

“嗯……”罗兰本想说不急,临时改变主意,装出记挂妻子的好丈夫样子,“好久没和朵琳共进晚餐了,我想早点回去。”说着,他细心观察对方,却见那双墨绿眸子一点动摇也没有,依旧平静淡定如一潭见凉的深秋湖水。

“这样啊,那再见。”冰宿挥挥手,转身离开当地。

罗兰凝望她的背影,确定了一件事:她没有收回对他的情,只是转化为友情。

而这个认知,比在他以为她不再喜欢他时,更让他感觉苦涩。



“罗兰!”

坐在窗边刺绣的东城城妃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把放下绣到一半的绣品,兴高采烈地迎上去,“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罗兰轻拥了她一下,温言道,“晚膳用过了吗?”

“没有。”朵琳眷恋地搂住他,想起淑女的礼仪,强迫自己松开手,退开半步,躬身行了一礼,“妾身不能先用餐,你呢?”

罗兰摇摇头,想要伸手搀扶她,制止这种不像妻子的行为,可是朵琳完全无视,坚持完成她的礼节。

“那我去厨房,准备你爱吃的小菜。”她柔顺地道。

自从那次丈夫中毒,朵琳就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还是在罗兰的鼓励下,才敢重新碰厨具,她也不敢让下人做饭,每次都要去厨房盯着。

罗兰无奈地目送她离去,就算他想要跟着妻子,帮她打个下手,亲自下厨,朵琳也会一脸惶恐地把他赶回来,说这不是丈夫的分内事。

可是在平民当中,夫妻一起操持家务、耕田锄地、养鸡养鸭是很自然的事,从小剧团的姐妹就教育他,指着他的鼻子耳提面命:

「罗兰,你以后可要成为一个体贴妻子的男人哦!」

他是想体贴老婆,可是体贴不起来啊。

金发青年环顾装饰华丽却显得空洞冷清的新房,不禁遥想,父亲当年和那个后来被他毒死的妻子,是不是也过着这种相敬如宾的日子?

但是,和马修不同,这是他自己讨来的婚姻,怨不得人。罗兰走到窗边,拿起朵琳的绣品端详。

雪白的锦布上是两只相依相偎的黄鹂,旁边一株粉红色的绣球花还未完成,温馨的构图,看得出刺绣人细腻浪漫的心灵。罗兰的眼神微微柔和下来。

“啊!”端着盖有银碗的餐盘走进来的朵琳看到这一幕,害羞地嚷道:“别看!别看!很丑的!”

罗兰不解地转向她:“没有啊,很好看。啊,给我,我来拿。”说着,他跑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餐盘放在桌上,一个侍女推着餐车走进,将主菜摆上桌。

换作米利亚坦,一定会在桌子中央点根蜡烛或摆瓶花增添浪漫气氛,但罗兰没有这种情怀,也不懂得所谓的风雅,只细心地将餐巾系在妻子颈上,帮她调了杯淡酒。

这两个体贴的小动作,也让朵琳心中感动。

“为什么说自己的作品丑?我觉得很漂亮。”罗兰一边倒酒一边问,他只能现在问,因为朵琳是被严格教养的淑女,不在用餐时间讲话,是经过他半年多的刻意搭话,才肯在饮餐前酒期间开动金口,陪他聊几句。

朵琳秀颜一红,嗫嚅道:“我…因为妮娜老师——我的家政老师说我的绣工太幼稚,排版也不华丽,跟不上时尚……”

罗兰皱起眉:“听她胡说八道!”朵琳睁大眼:“啊?”

“没。”察觉失言的罗兰收回会被妻子轻声规劝的平民言语,重整高贵绅士的优雅仪态,“我的意思是,你不必一味照搬你老师教的东西,应该创造出自己的风格。”

“是…这样吗?”

“嗯。”罗兰由衷地笑道,“我就觉得你的排版很好,很温馨,让人一看就心里暖洋洋的,这不是比单纯绣工好,仅仅让人感觉是件艺术品要好得多么?”

朵琳的心脏砰砰直跳,为他的话,也为丈夫和平日有所不同的清朗笑容。生平头一次,有个人诚心诚意夸奖她的手艺,而且是她爱兹念兹的丈夫,让她极为高兴,一时冲动,她站起来,急声道:“那、那个,罗兰,我拿样东西给你看。”

“好啊。”罗兰既意外又欣悦地看着她失仪的举动,心道:总算总算,她的举止不像用尺量好的般中规中矩,而开始像个人了,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朵琳捧来一只青瓷花瓶,红着脸道:“这是我下午插好的,你觉得怎么样?”

“很可爱。”罗兰真心赞扬,虽然他更喜欢野花的自由奔放,也不得不承认人工的造景有其独特的美,就像这盆花,紫色的星辰搭配雪白的满天星,再加六株雏菊点缀,完美的色彩,精致的构图,组成让人赏心悦目的效果。

真是物如其人。罗兰感叹,从这盆花,还有那幅绣图,他就可以完整地归纳出他妻子的性格:一个规矩、安份、娇弱浪漫的小女人,纯粹的温室千金。而朵琳,怕是永远不理解她的丈夫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也不愿去理解。

朵琳害羞一笑,随即,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慌张地道:“对、对不起,我失态了!我这就把花瓶放回去!”

“不用了,就摆桌上罢。”

“不、不行!这么脏…这么不上台面的东西!”朵琳不给对方再劝的机会,一手挽着裙摆辛苦地跑开,然后顶着一张罪人的脸走近,惶恐地行礼致歉:“对不起,我竟然做出这么没有分寸的行为,像小孩子似的,希望您原谅。”

“没关系,今后别这样就行。”

罗兰吐出违心的言语,因为这是朵琳期望的回答,也是符合他身份的回答。

美貌的城妃绽开如释重负的笑靥,着迷地望着丈夫温和高贵的神态,陶醉在他绝世的俊容里,完全遗忘了那有如昙花一现的真诚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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