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章 迷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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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冰宿陡然惊醒,一骨碌坐起,用汗湿的右手耙梳额前的乱发。

“是梦……”她低喃,发了一会儿呆,才注意到眼前一片昏暗,显然天还没亮。

确定了无睡意后,冰宿翻身下床,没有惊动睡在隔壁床的艾德娜,摸黑从柜里取出一件锦织白袍,披在蓝色的真丝睡裙外面,走出房间。

她的房间位于东城上界王宫最清幽的宫殿「听香苑」,紧邻着荷花池,一到夏天,香风袭袭,因而得名。现在虽然荷花已谢,但围绕着寝宫栽种的桂花开得正灿,沁人的花香在老远就闻得到。再过几个月,就轮到腊梅吐苞了。

冰宿赤脚穿过长廊,将拎在手上的拖鞋放下,穿起来走下楼梯。今晚的星子很亮,水池的蛙鸣、草丛的虫唱组成秋季的音色,夜风拂动树叶枝桠,如水波般流动的月光透过其间,庭园里的花卉仿佛受过洗礼一样,焕发出澄净的色彩,娇艳更胜白昼。

茶发少女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直直走到莲池边,懊恼地瞪视空荡荡的水面。

我好像在做件蠢事!她心道:就因为做了个讨厌的梦,就三更半夜跑出来对着水塘发呆,被人看见肯定以为我要投湖自尽。

回去吧,这里也没什么好逛的,睡不着的话,就看书或做题好了,胜过发呆浪费时间。冰宿摇摇头,抬头想看看距离天亮大概还要多久,这一看,她却再也动不了。

“寒星……”

满天星辰触动了少女的回忆,她不由得吐出一个人名,语气却不是怀念,而是充满了痛恨、不甘、迷惑和怨怼。

如果有人问兰冰宿这辈子最恨的人是谁,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兰寒星”,虽然她连兰寒星的长相也没有亲眼见过,但她确实有憎恨这个人的理由。

寒星是冰宿的姐姐,八岁那年因车祸而亡,巧的是冰宿正好同时出生。失去爱女的父母因此悲痛欲绝,连带把得到次女的喜悦也冲得一干二净。有点迷信的母亲更因那个巧合的时机疑神疑鬼起来,坚持不肯自己抚养冰宿,将她丢给保姆照料。冰宿的父亲虽没有妻子那么荒唐,但每次看到冰宿也很不愉快,加上丧女之痛积郁难平,终于在某一天以工作为由飞往国外,逃离破碎的家庭,再也没回来。

冰宿的母亲承受不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神智开始不清楚,整日打骂次女出气,全仗保姆拦着才没出事。最后是冰宿的舅舅,在医院担任内科医生的凌震羽看不过去,把妹妹强行送进疗养院,收养了外甥女。

然而童年的阴影已经在冰宿心底留下永难磨灭的痕迹。她恨不负责任的父母,恨夺走她全部幸福的姐姐,恨那个莫名其妙的巧合,同时也不解:

我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姐姐?爸妈只爱她不爱我?

于是她拼命努力,成为一个尖子生,以为这样就能挽回父母的爱。就算得不到,也当作自己不够优秀。凌震羽和大她三岁的表哥凌心宇看不下去,屡屡劝告,却一点用也没有。

事实上,冰宿内心很清楚舅舅和表哥的劝告是正确的,只是她不能承认。得到父母的爱已成为她唯一的人生目标,失去它,她不知道生存还有什么意义。

而且,她始终怀抱着一个微小的希望:总有一天,爸妈会看到她的努力,夸奖她,对她说对不起……总有一天。

“我真是傻瓜。”

茶发少女仰起头,深深叹气:“也许来到外星球是幸运的事,至少对我和他们来说,都是种解脱。”

话虽如此,冰宿明白她还是不甘心的。努力了这么多年,一点回报也没有,她真是倦极了,有时也想干脆放弃算了,何苦为那种父母累死累活摧残自己,可是自尊心不允许她半途而废,亲情舅舅和表哥已经给了她,她要的只是一句承认:你比寒星出色,就可以证明她没白来人世一回。

她的愿望很小,真的很小,可是,为何连这么微小的希望,也无法实现?

少女墨绿色的眸子浮起迷惘,随即又被坚毅取代。毕竟,除了这个愿望之外,她也找不到其他人生目标了,那么只有这么走下去。

想通后,她开始考虑如何离开这个“异次元”,回到地球。

算算她来到这里已经有半年了,罗兰·福斯仍然一点“解雇”她的意思也没有。虽然扮演救世主很容易,冰宿还是担心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几时。而且当初罗兰没有明说时限,只简单叙述了神迹石的由来和魔导国的现状,请她以圣贤者的后人自居。

后来冰宿追问了好几次,都被他轻松应付过去,令她不能不怀疑他是不是想霸占她一辈子。本来要是能看穿罗兰的用心,她就不用这么烦恼,问题是她看不出!她搞不懂他到底是想用她当称霸大陆的筹码;还是帮助东城人民坚强度过荒年的政治偶像;或者和他城神子神女对抗的“神使”;又或者成为圣贤者那样强大的法师……但是不管哪一种,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达成的,所以冰宿才会焦急。

但老实说,她倒不讨厌目前的生活。在伊维尔伦的每一天,她都过得十分充实。上午向大神官法利恩·罗塞和水族大长老多米尼克学习魔法,下午和城主随侍武官艾德娜一起练武;傍晚去福利设施做义工;空闲时看书、做题,听侍女们谈论时事或宫廷轶闻。

她不必再像以前那样两点一线跑,埋首题海,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兢兢业业学习,远远看着其他同学围成一圈谈笑打闹,不用担心奖状奖杯会从疗养院的病房里丢出来……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她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首先罗兰需要她,其次是东城的人民。虽然她只是圣贤者的后代之一,但人们还是把她当“救世主”需要。尤其当她去下界监督高架水路完工,看到建造水路的军民欢呼连连,干劲十足,他们说“圣贤者的后人来了,这条水路一定能成功”,“城主大人很好很好,把伊维尔伦治理得这么好,还把救世主小姐带给我们”,还有许多喜极而泣的百姓说,“水路建成了,丰年有望了”,“果然是吉利的象征”,“圣贤者拯救了世界,封印了魔族,总感觉他的后人来了,魔兽一定会被消灭的”……

这些话听起来很可笑,但是对照魔导国天灾人祸的情况却一点也不可笑,人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心理支柱,度过艰难的岁月。

在福利设施帮忙时,那些伤兵和遭受魔兽侵害而被收容的难民也是朝她绽开纯朴又感激的笑容,即使她还不会治疗魔法,一点超能力也没有,他们还是真心把她当作预言的救世主欢迎,感谢她所做的每一件小事——不管端水还是递毛巾,急救还是护理,喂饭还是照顾,这是冰宿从来没有的体验,让她情不自禁地想提高自己的能力,更大范围地帮助那些人,朝她鼎礼膜拜的其他民众;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宫廷侍从们——成为真正符合他们期望的「救世主」。

可是,这样是不行的。

冰宿一字一字告诫自己:无论我在这个星球是什么身份,真实的我依旧是个普通的高中生,谎言终有一天会拆穿。即使我学魔法,也不能成为祖先那样十三段的法师,我的魔法资质不算绝顶,罗兰·福斯也明白,所以我总有一天会被送回去,回到那个没有人需要我的世界,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只会是我生命里一场可笑的闹剧,一个太过奢侈的梦。兰冰宿啊兰冰宿,你不能再陷下去了。

思绪万千,愁肠百转,等冰宿回过神,诧异地望见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她竟然在外头发了小半夜的呆。摇摇头,她正要回房补眠,听见一阵脚步声。

冰宿揉揉眼,想从还不明朗的视界里分辨出来人,倒是对方先瞧见她,出声唤道:“咦,兰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听见称谓,冰宿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只有这个人称呼她“兰小姐”。艾德娜唤她“冰宿”,法利恩叫她“冰宿小姐”,其他人一律称她“救世主小姐”。

这时,冰宿也看到了东城城主闪耀着淡淡光芒的金发,宛如天上的月牙儿掉入了凡间。

“罗兰城主。”她诧异地问,“这么早就起来办公?”

“不,正好相反。”

金发青年迈着优雅的步子走来,扬起习惯性的微笑,“倒是兰小姐好有雅性,一大早就来莲池散步……嗯?”走到近处,他一愣,收起笑意,露出关怀之色:“你怎么了?眼神就像被丢弃的小狗似的。”

“!”冰宿心脏漏跳一拍,斥道,“胡说八道!”

“嗯嗯,从流浪小狗变成竖刺的刺猬吗?”

“……罗兰城主,如果你要继续讨论动物学这个话题,恕我不奉陪。”

“抱歉。”罗兰好脾气地笑道,“我是开玩笑的,别介意。”

冰宿扯出一个礼貌的假笑,内心却一点也不高兴:每次都是这样!虽然两人争锋相对的最后都是罗兰先低头,占足上风的却也是他。更糟的是她居然让他看见软弱的一面,这下不知道要被他嘲到几时。都怪那个该死的噩梦!该死的兰寒星!

头顶传来异样的感触,让她回过神,扒下一看,原来是罗兰的斗篷。

“这是……”干嘛?

“秋天的夜晚很凉,今后最好不要在室外待很久。”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待了很久?”

“如果你照照镜子,看见自己发青的脸色和冻得雪白的嘴唇,就明白我为何知道了。”罗兰打了个哈欠,“老实说,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像女鬼,幸好遇上你的人是我。”

冰宿浮起咬烂斗篷的冲动,好容易忍住。

“彼此彼此,你的黑眼圈也很漂亮啊。”她回敬。

“骗人。”

“什么?”

“我说你骗人,现在这么暗,别说我没有黑眼圈,就算有你也看不见。”罗兰对答如流。冰宿狠狠瞪视他,飞快开动脑筋反驳:“你说你没有黑眼圈,难道你确认过了?”

“这倒没有。”

“那你照照池子,看我说的对不对。”冰宿酝酿起一个毒计。

罗兰怀疑地瞟了她一眼,还是走到池边。上位者最重形象,万一真的有黑眼圈的确不太好看,反正照个镜子也没损失,上当的话大不了今后多整她几顿就行了。一边想着这些东西,罗兰一边弯下腰,这时,一只穿着拖鞋的纤足正中他的臀部,将他踹下湖。

哗啦!罗兰一头栽进莲池,吓了躲在树后的艾德娜一大跳,然后,就是长久的静默。

冰宿起初不以为意,她早就料到罗兰会装死诱骗她上前,拉她下水,但是等啊等,等了五分钟……没听见半点声响,她不禁慌了。

“喂,罗兰……”惨了!谋杀东城城主是滔天大罪啊!就算她是圣贤者的后代也不能豁免。

冰宿小心翼翼地踏前半步,唤了一声,没有回应,这才真的慌起来,大步向前,“罗……”一颗石子从水里迸出,击中她的小腿,整个人顿失平衡,跌进湖中,激起第二声巨响。

“哈哈哈!”

金发青年探出头,畅怀大笑。

过了片刻,另一颗头从他旁边冒出,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咒骂:“你…咳咳!这只老狐狸……咳咳咳!”

“有仇不报非君子,别忘了是你先踢我落水的。”罗兰敲了她一记,“喂!为什么陷害我?我们之间好像没这样的深仇大恨吧?”只是平常多逗了她两句,有必要恨到要他当水鬼吗?

冰宿脸一红,前额仿佛传来炽热的感觉,别过头道:“没什么,看你不顺眼罢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是为了报复半年前那个唐突的吻。更可气的是,记得这件事的似乎只有她——罗兰那天好像喝醉了。

“这样啊,那我就没话好说了。”罗兰耸耸肩,不在意地泅水上岸。冰宿愣了愣,诧异他过于平淡的反应。

这家伙……好像很习惯应付女人的蛮横无理?为何?他一点也不像个花花公子啊!

“喂。”已上岸的罗兰半蹲下身,朝她伸出手,“你还想在水里待多久?”冰宿看看他友好的笑容,再看看那只手,道:“你该不会在指缝里藏了什么毒针吧?”

“……这么不放心我,你自己爬上来。”

冰宿笑了笑,伸手与他相握。她刚上岸,罗兰就捡起掉在地上的斗篷,盖在她身上。

“喂,这样会连斗篷也湿掉的。”冰宿抗议,一把拉下斗篷,“应该先生火,你真没有常识!”

罗兰挑眉,兴味地打量她,半晌才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摇头道:“你一定没有玩过水。”

“什么?”冰宿正忙着用不擅长的火焰魔法烤干睡衣,随口应了声。

“我说,看看你的胸口。”

冰宿漫不经心地垂眸,登时烧红脸,从原地蹦起来,抓起斗篷将自己裹得死紧,瞪向对方,他正笑吟吟地看着她:“没常识的人是谁啊?”

“你你…你看到了?!”

“别紧张,女人的裸体我看得多了。”罗兰淡淡地道,看到冰宿眼中的愤怒火焰刹时拔高,他急忙澄清,“我不是在贬低你,别误会!要不,我让你看我的好了。”说着就要脱衣,被冰宿吼住:“谁要看你的裸体!”

“是你自己不要看,将来别怪我占便宜。”罗兰得逞一笑,拍拍她冰凉的脸颊,“好了,我送你回房,赶快洗个澡换件衣服,免得着凉——话说回来,艾德娜呢?她怎么让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出来溜达?”

“我醒时她正在睡,总不好吵醒她。”冰宿被他亲昵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奇异的并不讨厌。

“是吗,原来你不是趁她上厕所,用幻术当替身偷溜出来的。”罗兰懊恼地咋舌,“该死!让那家伙欣赏了一出好戏。”冰宿怔了半秒就会意,左右张望,果然看见红发武官噙着一抹笑从树后转出:“大人,冰宿,失礼了。”

罗兰白了她一眼,扔下一句:“正好,你送兰小姐回房吧。”语毕,悠哉离去。

“大人,你就这样回去?”艾德娜反而有点错愕。

“有何不可?”

悠扬的嗓音宛如掠过林间的风,渐渐飘远。少女凝视青年英挺的背影,一时竟移不开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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