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边境的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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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阳合上日记本,拿起一旁的杯子,却发现里面的牛奶早就冷了。

放下杯子,杨阳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两扇木格子窗,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边境的夜静得仿佛连月光洒落大地的轻柔音符也听得见。杨阳整个人陶醉在这样静谧柔和的氛围里,任思绪乘着夜风漫游。

总感觉这样的夜晚,如果有冥想的话,魔法会提高好多。

“睡不着吗?”

一个清朗如乐音的嗓音从头顶落下,杨阳震了震,反射性地看向身后,没有人。想了想,她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走下楼梯,穿过客厅打开大门,来到外面,然后深吸一口气,念出咒语:

“飞舞于大气之中的风之精灵,赐予我透明的双翼,自由翱翔于苍穹之中——风之翔翼!”

话音刚落,她轻飘飘地浮起来,升高到屋顶的位置。

“你果然在这里。”

杨阳踩在瓦片上,微笑道,在她左前方,无名氏神官身穿单衣,屈着一只膝盖坐着,旁边搁着一只半空的白兰地酒瓶。他抬起头,指指另一边。

杨阳坐了下来,神官注意到她神色沉重。

“有心事?”

“嗯……没有。”杨阳垂下头。她很早就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父母从小工作繁忙,远赴海外,弄堂里都是认识的爷叔阿姨,心疼她小小年纪孤孤零零,也没短了她什么。但是再照顾,她也是亲戚邻居家的孩子。她无形间要求自己懂事,学会长大。就算后来叔叔杨唯回到国内,和她同住,对她亲厚疼爱,让她第一次感到有亲人在身边的感受,也改不掉已经养成的习惯和性格。

如今在神殿也是,这里已经成为她另一个家。

神官微微一笑:“那是纯粹的失眠咯?”杨阳不答反问:“你呢?这么晚躲在这干嘛?”神官指着酒瓶,意思很明白。杨阳眯起眼:“不想我向耶拉姆告密,就上贡一半。”

“你好狠!”

“呵呵,一向的。”杨阳抄起酒瓶凑近唇,春之祭典那夜,她也学会了喝酒。

神官心疼地盯着她,万般后悔当初教会眼前的小妮子喝酒。

杨阳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头上的明月,今天是金轮月出来的上半月,金色的满月十分漂亮,圆满无缺。不知道在地球,唯叔叔和昭霆的父母、爷爷奶奶,从小看着她们长大的亲人邻居是否也在赏月,思念着她们?

她情不自禁地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你在说什么?”神官满头问号。

“我世界的古诗。”杨阳又喝了口酒,语气有点哽咽,“代表思乡。”

考取了冒险家资格,她和昭霆终于可以踏上旅途,寻找回家的线索,终有一日,借助神器和神官、赛雷尔的帮助,回到真正的家——地球,但这也意味着要挥别另一个她视为“家”的安栖之所。

她对史列兰说过的关于家的定义,就是她自己的心声。

神官叹息:“还说没有心事。”伸出手,搂住她的肩头,靠向自己。

杨阳感到从薄薄的衣物下传来的温暖,内心涨满温馨和不舍,脑中一幕幕闪现的,是在这个小村庄度过的日日夜夜,和身旁的人共度的时光……

秋季的蛙鸣,夏日的萤火虫,春天的祭典;温暖的火炉,热闹的餐桌,优美的歌声,精彩的故事;翠绿的山坡,清澈的溪流,碧波荡漾的湖泊,红艳艳的浆果,田梗的野花,扛着农具上工的村民,欢笑奔跑的孩童,牲歌处处的原野;还有辛苦枯燥的箭术练习,繁琐却有趣的魔法课程,新鲜的常识讲座,五花八门的药草知识,最喜欢的音乐和占卜课……一切的一切,就像刻在心坎上一样,那么清晰,历历在目。

“神官,你陪我一起去旅行好不好?”杨阳差点脱口而出,好容易忍住内心的冲动:神官走了,西芙利村怎么办?桑陶宛领和卡拉尔郡怎么办?

“我打算让耶拉姆陪你们一块儿去。”

杨阳惊讶地睁大眼,坐直身,看着师父:“真的?”

“嗯。”神官笑道,“耶拉姆谨慎细心,冷静可靠,有他陪着你和昭霆,我就放心了。”

杨阳绽开由衷喜悦的笑容:“太好了!有耶拉姆在,不说别的,光伙食和财务就不用我们操心了,但你怎么办?”

神官不悦道:“我这么大的人,难道还不会自己照顾自己!”杨阳用怜悯的口吻道:“你真的这么认为?”神官敲了她一记。

杨阳揉着被打痛的后脑勺,心情轻快不少。虽然不能和神官一起旅行还是很遗憾,但有耶拉姆帮忙,这趟旅行应该能提早结束,早点回来,再见到神官,和村里的大家。

她暂时不想去想再一次分离的事情,难得纵容自己,靠在青年的胸膛上,满足地闭上眼。

“喂,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没关系,睡着你抱我回床上。”

“你们的房间不是挂了块牌子‘闲人和狗勿进’吗,我怎么进去?”

“你也知道你是闲人啊。”杨阳笑嘻嘻地张开眼,转过头,视线定在对方胸前。

银色的十字形坠饰在月光下闪现出水波般的光晕。这条项链,杨阳不陌生,悬崖下那晚和神官被雪露特所伤那次她都见过,但这么仔细看还是头一次。细细的银链串着同样金属打造的项坠,形状是飞龙和十字架,龙身还缠绕着常春藤,雕刻精细,栩栩如生,似乎是件颇有价值的古董,造型也很独特。

注意到她认真的打量,神官情不自禁地吐露:“这条项链,据说是我父母留给我的。”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这些话在他心里憋得太久了,需要向一个人倾诉。

“……”

“但我一直怀疑,德修普王家的徽章明明是狮子和百合,而且也没有其他家族的徽章是这样,所以我想这应该是我义父为了安慰我专门请人打造的,免得我以为父母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留给我。”

“我觉得可能不是。”

杨阳忍不住伸手触碰,拎了拎,又确认了一次,果然,和上次拿起来的手感一样,轻得不可思议,明亮的银色项链毫无银子氧化的迹象。这种金属质感,她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一段描述:坚固胜钢铁,轻盈如羽毛,美丽似白银,光芒不随时光褪色。

“这么名贵的金属,可能是传说中和另一种魔法金属‘精金’等值的‘秘银’,你的出生恐怕不普通,一般人可买不起这样的贵重物品,听都没听到过。”

“是吗?”神官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淡下来,“但是圣域有精金和秘银的储藏,还比外面多,这更证明了这是义父给我的假‘出生信物’,因为连王室也没有精金和秘银的首饰了。”

杨阳沉默,不知如何接口。

“阳……”

内心最后的希望破灭后,银发青年无意识地抓紧项链,道:“我常常感到不安,觉得自己是个虚幻的人,是个其实不存在的影子。”

“什么意思?”杨阳惊讶。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没道理的想法,可是从小到大,这份恐惧就一直盘旋在我心底,没有片刻消失。”

“所以我以前加入一个冒险团队,到处结交朋友,现在天天给他们写信,他们也给我寄信,我就觉得有存在感,被很多人记挂。在西芙利村也是,我帮村民做事,他们记得我,喜欢我。但是我偶尔回想,觉得这个被许多人喜欢的‘自己’是我刻意造出来的,真实的我也许根本不是这样……”

“胡说八道!”杨阳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声道,“什么叫真实的你不是这样!那我现在抓着的人是谁?幽灵啊!说来说去,你压根是在钻牛角尖!人嘛,谁不希望别人喜欢自己,难道希望别人讨厌自己?你会那么想是理所当然。”

“我想,你之所以常常不安,是因为你是孤儿的关系。像我和昭霆,刚来这个世界时,也觉得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但是现在已经好了,因为有你,有耶拉姆,有村里的大家在,你们就像我们真正的家人,所以我们不再觉得孤单寂寞——你为什么不把我、昭霆和耶拉姆视为亲人呢?不要视作朋友或徒弟!”

“亲人……吗?”神官喃喃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杨阳心一沉,心想神官果然还是想找到他真正的亲人。

“不是的,阳,你不明白,你们三个的确就像我的家人,我的不安只针对我这个‘人’。”

“我不懂……”杨阳挫败地道。神官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懂。”

静了会儿,杨阳不死心地问:“到底你在怕什么呢?”

“……阳,我经常有些奇怪的记忆。”

“咦?”

“你还记得那次悬崖底下我说的梦话吗?”神官问道。杨阳大幅点头。

神官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那不是第一次。我从小就一直做那些奇奇怪怪,醒来又不记得内容的噩梦。虽然我想不起来,可梦里残留的惊悸依旧折磨得我痛不欲生,喘不过气来,只有喝醉时才不会做梦,所以我总是在睡觉前努力把自己灌醉。”

拉扯银发,他微一苦笑,“而且,我常常出现‘记忆断路’的现象,比如上一刻在这里,下一刻却跑到那里去;或者本来和人说话说得好好的,突然脑子一晕,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回过神时发现话已经聊完,对方正对我挥手道别。最夸张的是十四岁那年,我去王立学院的图书馆借书,路过后院时看见一个女孩子在水池边洗脸,依稀记得穿着紫色的连衣裙,留着波浪卷的黑色长发,接下来就是一片漆黑,醒过来时我好好地躺在圣域我房间的床上。我问老头和其他同学,他们都说我昨天是自己回来的。而且我去王立学院调查发现,根本没有我看见的那个女孩子,有人说我撞鬼,但我知道我绝不是在做梦。”

“有这样的事!”杨阳也开始感到不对劲和一丝悚然,思忖片刻,道,“是不是你有梦游症?”神官啼笑皆非:“喂,有人睁着眼睛梦游吗?何况梦游还能说话,太厉害了吧!”

杨阳敲敲脑袋:“嗯……那就是你有双重人格?”

“这个我也想过,可是不能解释梦的事啊。”

“会不会是双胞胎!据说双胞胎能梦到彼此的生活,意念比较强的一方还能遥控另一个自己!”杨阳灵光一闪。

神官瞪大眼:“双胞胎吗,这我倒是没想过,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很像耶!”杨阳补充:“而且,因为双胞胎是由一个细胞分裂的,等于是一个人,这就能解释你为何常常觉得不安了——因为你遗失了另一半的自己。”真没想到,神官竟然是双胞胎。

青年发着愣,越想越觉少女的推测有道理,但同时,他也感到一股深沉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好像自我的存在感就要消失,被另一个自己吞噬一样。这股感觉仿佛黑色的虚影紧紧抓住他的心脏,摆脱不了,也无力抗拒。

“神官!你怎么了?”杨阳看见他剧烈颤抖,惊诧至极。

“阳……”神官转头凝视她,“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和那个人同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认得出我么?”杨阳微一犹豫,坦白道:“这个嘛,要是你们长的一模一样,乍看我肯定是分不出的。”神官抖了一下。

“但是,只要你们一开口说话,一微笑,我就绝对能认得出来。”

“呃!?”

杨阳温柔而真诚地笑道:“因为,我认识的无名氏神官,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能够模仿,你的笑容、语气、神态、动作,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点我绝对有自信。”

“……”神官定定望着她的笑靥,内心的恐惧宛如被风吹散的乌云,一圈一圈向外扩散,化为看不见的氤氲,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为柔软安心的情感,慢慢发酵。

“嗯!”他开怀地笑了,冲口道,“阳,我可以抱抱你吗?”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说了什么,秀丽的脸庞顿时涨得通红,正要道歉——

“好啊。”杨阳大方地道,侧过身,一把搂住他。神官反而尴尬地僵坐着,呐呐道:“对、对不起,你一定认为我很不要脸吧?”

“才怪!我高兴都来不及了!老实告诉你,我也好想抱抱你!”自从悬崖上那次,她就一直怀念这个拥抱,好像可以包容一切,又好像能融化心灵,还有沉稳厚实的心跳……就像父亲一样。

从小,只有唯叔叔给予她拥抱和亲情,生父就是个模糊的背影,和冷冰冰的信纸里面的生活费,一笔笔更加冰冷空洞的电子转账。

神官微微一颤,只觉心房好像填进某样东西,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回抱住这个少女,陡然传来的柔软与温暖令他轻轻叹息了声,头一次,他感到自己是如此安心,如此快乐,自己的存在是如此真实,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

好想……不让她去任何地方,永远留在我身边。

“神官。”少女松开手,黑眸映出他祖母绿般的双眼。

她的声音震醒了青年的神智,他猛然惊觉自己刚刚的想法作为师父,实在不像样。

“不要再害怕了,你是我认识的,独一无二的无名氏神官。”

杨阳主动抱住他,再次亲近信赖地依偎在这个人怀里,深埋进他灿如银的发丝。

夜凉如水,月色如梦,天地间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蝉叫蛙鸣声都不见了,神官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

她的话语和温暖的拥抱让自省如春阳融雪般消失得一干二净,银发青年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住怀里的黑发少女,再次产生了不想放手,想要从她眼中确认自己存在的心情。

神殿前院一棵大梧桐树上,一个身穿深蓝色紧身衣,留着同色短发的少年坐在枝桠上,淡黄的眸直直望着屋顶上相拥的两人,吐出极轻极轻,轻得只有他一人听得见的喃语:

“就这样,忘了菲莉西亚姐姐吧,帕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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