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前禾县衙（1 / 1）

茶馆出来后不到一日功夫，便抵达了前禾县。

县城不大，人数并不甚多，这里原名叫做夏禾县，因二十多年前曾遭遇火灾，避讳“夏”字，重建时便更名为前禾县。前禾县由当时在位的皇帝霍乾笙亲自定名，因大火波及甚广，引得皇帝震怒，便下了死命，要求此地长期不得从事农耕作业，百姓只能以为官府指定的纺织物烫染、上色为生，衙门不允许民间私自交易，均以重量计价回购，再转售到外地。

织物以斤论价，一斤起步，三两为步长，不满三两则不计入数，因染色须以高温熏透，因此县里烫染作坊扎堆之处，温度长期高于临近地区，弥漫一路烫染洗涤之味，让人嗅来翻肠绞肚，常让人有晕眩之感。

多年前的大火，仿佛焚尽了大地的养分，切割了此地人民的信仰，活者只得在恹恹无力的空气中寻求仅剩的存在感。然心路上经过织物染布之地，不禁单手捂鼻，加快脚步一路往县衙走去，兼之路上的行人步履缓慢、无精打采，多以老年人为主，心中也弄不清是什么缘故。

到了衙门前，除占地面积更大，多放置了一台大鼓用来鸣冤以外，比起普通民宅也没太大区别。门口只有一名中年衙役站着，但显然已神游物外，眼神涣散。直到然心走到面前，才将他拦住，询问他何事到访。

然心伸手递上了元衡给的信笺，请他代为转给县老爷薄笃虔，那衙役朝他上下打量，见他再没有什么动作，忍不住提醒他：“小和尚，上报县老爷，是需要些通传费的，你身上可有银子？”

继昨天在茶馆的见闻后，然心的包容程度已有所提升，心中虽然不耻，认为与元衡所要求的扬清逐污大相径庭，却也没有坚持，伸手从钱袋子掏出一枚硬币递给衙役。

谁知那衙役翻了翻白眼，道：“还不够，来回路程共需两枚。”

然心无奈从钱袋子抠索了一会，再追加了一枚硬币给他。

“你等等我啊，我现在便去找师爷通报。”他点了点两枚硬币放入衣袖后，朝然心说道看起来，他收钱后办事的执行力还是不错的。

约莫一盏茶时间后，一名头戴儒冠的，身着藏青色罩袍的中年文生推门出来，问道：“你便是岑心？”

然心见他模样和蔼、温文尔雅，不由生出些好感，便低头作揖回答：“回大人的话，在下正是岑心，受方丈的吩咐，从黄龙庙中还俗而来。”

“嗯，好。我是县衙里的齐师爷，你随我进来，先见过县老爷薄大人吧。”

便领着然心从县衙的侧门进入，沿一条绿色小径来到后庭，眼前是一座小型的围合式内院，齐师爷上前往门上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句回应：“进来。”

推门而入后，便看见薄县令身着官服，正襟危坐，朝两人挥一下手，示意他们进来说话。他身型只微胖，却是大腹便便，双脚收到肚腹的挤压而无法并拢对齐，呈八字张开，看起来像木制的高脚椅，上粗下细，模样有些滑稽。

但现在正是拜码头的紧要时刻，然心看齐师爷一脸严肃，哪敢放肆偷笑，随着齐师爷一起恭敬地行了个礼，正式做了拜见。

薄大人上下打量然心：“你叫岑心是吧，信我已经看了，从庙中出来的僧人，能得到郑尚书府的引荐，倒也稀罕。”

薄大人双手朝北方一拱：“郑尚书誉满天下，门下走出桃李无数，既是尚书门生，我自然要给你安排个好差事。”他沉吟片刻，道：“信中说你文笔尚可，先安排你随齐师爷办差，替他打打下手，誊写些公文，待熟悉官衙之事后，再做安排。”

齐师爷点头称是，接了命令，带上然心退出内院。

齐师爷边走，边朝向然心道：“你既挂名在郑府门下，只要不出什么疏忽纰漏，这往后的前程自然是不用愁了，瞧你还年轻，想必是要你在这偏蛮之地锻炼锻炼，猜想过得三两年，自然会再做安排，把你调去更富庶的地方。”说罢自嘲一笑，“哪里像我，官场混了十几年还是个秀才，只能在此地苟活求生了。”

然心唯诺应对，先随师爷去厢房安顿下来，正式开始了他的宦途生活。

……

两个月时间眨眼就过，随着他头顶发量渐增，已渐渐看不出原来和尚的模样。他本就聪慧伶俐、勤劳肯干，逐渐对县衙的运作摸了个熟，除了那薄大人不见影子，县衙上下人等，尤其是齐师爷都对他心存好感，只是他终日呆在衙门无法外出，对衙门外面的情况仍是半点不解。

春日渐去、溽夏已至，这日正午时份，然心放下手中衙笔，松开前襟的扣带，让捂满了热气的身体稍微得以疏散，作为县衙的一名正职文书，即便天气酷热，着装要求仍不可稍有懈怠。岑心自领了这个职务以来，因文通墨畅而崭露头角，受齐师爷赏识，不但让其抄撰公文，还放手让他笔墨行文，也让他在这内院北侧角落的誊写房，保有一亩三分自留地。

前禾县誊写公文是一门技术活，由于县里无其它谋生之道，但又需定期将百姓生计上达夫君，以彰显县里受府里沐爱，即便饱受惩戒也不显怠慢。当想用到“上色均匀”、“用者甚爱”、“全民感恩”、“用量颇大”一类措辞时，他方才发现织物主要用于替重病将死之人覆盖头身，免除污秽侵袭，显然用词不当。跟齐师爷交流一番后，便改为“端庄严谨”、“从不懈怠”、“惟命是从”等语句，方才得以过关。然后府里公文七天一报，总不能一成不变地使用，此处便彰显出了岑心的聪慧之处，便改为介绍县里风土人情，如“本月人丁兴旺，蒲苇巷尾张氏产下龙凤双胎，提供县中人口规模”、“本月瓦房补修，与邻县泥瓦匠共协力修补农房合计6座”云云，奏文别出心裁，由此也曾经博得州府里审查官的好评，回批“细致入微、关注民生”，由此岑心更加坐稳了掌笔官的位子。

忽然听到齐师爷在门外叫他，然心整理好前襟，站起身子朝门外走去。

整个内院是围合式结构，绿径上栽有不少梨花海棠，都是齐师爷自外地采购来，安排花翁进行照料，以冲淡间歇性翻墙而来的烫染恶臭。后半截是县老爷薄笃虔的个人办公及住宅场所，他十年前履职前禾县令，一直未娶妻生子，也不操心成家之事，干脆在后院搭起了自己的居所，吃穿用度都在县衙内解决了。

齐师爷见他出来，朝他说道：“岑心，你随我去烫染作坊一趟，县里上报有个工匠突发状况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