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路上光景（1 / 1）

第二日拂晓刚到，然心便起背行囊走出房门，准备跟大家一一作别，一是心中不舍庙内的大小师兄弟，二是在孤身上路前跟熟识的伙计叨唠一番，也好减轻下山时的恐慌。

谁知他一到前庭，就看见一众大小僧人早已列队站好，这时早训时间未至，大家显然都是特意前来为然心饯行的。

佛家饯行，不讲吃喝用度，便用这种最淳朴的道别来给然心馈赠情谊。

然心心中感动，道：“诸位师兄弟，此去山下短则一两年，长则年，待我回来时，可别忘了大家昔日在这里一起早训、唱念佛偈的情形。”

然虔生性活跃，与然心关系平日最为亲近，走凑上前来打趣他：“师哥既然已经还了俗，日后如果在山下成了家，可千万别忘记庙内的这些大小师兄弟了。”

然心脸圈一红，啐了他一口：“师尊们不在这里，你就开始胡言乱语，我哪里想过这些事情。”

说着心中奇怪三位师尊为何没来送行，想来他们是不想再多生牵绊、增添尘缘，不如不见来得干脆清爽，虽然失落，但也不再多想了。

师兄弟间一番嘘寒问暖，临别赠言后，然心终于踏出了寺庙的大门，要开启新的历程，他在庙门口僵立了好一阵，一时间竟然觉得无所适从，期待与茫然的情绪各占一半，感觉往后日子要大费踌躇了，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信封，抬脚上路了。

他没看见，元衡、祈松、祈柏三人正站在庙里的铜钟楼上，俯视他离开。

“他这次下山，还有再回来的可能吗？”祈柏盯着然心的背景，开口打破沉默。

元衡叹一口气：“人生于世，看似言行自由、其实无法自控，总被一股力量裹挟前行，或起源于出身、或桎梏于见识、或受限于地域、或掣肘于时局。佛家常言静心避世，不过是做到了心中的自我隔离，与尘世的牵绊因缘，又岂是一人之力所能阻断。人虽去，名犹在，即便是身后数十年，是否功过仍有人评，上至佛家圣祖、下到你我这等半路僧人，都没法逃脱宿命。我自以为随师兄修行十余年后，必能迎得善果，道别尘缘，其实仍然难以割舍，确实可叹可悲。”

过了一会，又接着道：“此去路途艰险，他身负使命，已深深卷入尘世因缘。幸而他本性纯良、兼之天赋高于常人，愿他能悟得常人难悟之理，解得常人难解之困，摆脱身上所有宠辱业障后重回庙中，与我等再次相聚。”

祈松稚子般的的眼神闪动光芒，仿佛看见那按他吩咐耐心背方子，反复操作瓶罐器皿的小和尚，日后成长为男子汉的模样。

时辰已到，一名老僧人推动铜钟，发出悠远低沉的声响，传遍了寺庙和山间。

早间日光明亮但并不过分灼热，透过枝桠绿叶间倾透在地上形成点点斑纹，如同布满空隙且浸满了清水的海绵，因遭受挤压而渗透出水滴零星地散布。下山路上，风吹树木的婆娑声，与错落有致的蝉鸣声相映成趣，这次然心下山的心境与过往大不相同，之前大多是为了替赤炎下山买食粮，时间紧迫，要赶下午祈松的课程，所以都是来去匆匆，如同拉犁锄地的老牛，连抬头看一眼路上风景的时间都没有。

而这一次下山，他却夹带了对未知的期望，他提气深呼吸一口，眼下正是春夏交替，山间青翠欲滴，熏熏然有股扑鼻的花草芬香，感觉释然了许多，心想我何必这样杞人忧天，《六祖坛经》有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现实生活本就是参禅修炼，我抱着求佛的心态，去感受这世间的变化，以佛法感悟生活，进而提升自己的修为，这不正是修炼的一部分吗？他性情豁达，暂时找到心中的方向后，也就不再多想，一心向前赶路了。

他步伐矫健，脚程甚快，早起练功一个时辰，晚上休息三个时辰之外，其它时间全部在赶路，只花费三天日不到的功夫就走到了前禾县的近郊，前方出现一家用木头和干草搭起的茶馆，因为前后一段路程都再没有歇脚的地方，路上行人大都选择这个茶馆作为休息的地方，里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胡天海地的唠叨声、行李脚架的放置声、店小二来回奔忙的脚步声绵延不绝，构成一幅活灵活现的市井百相图。

然心伸双手揉搓了一下双脚的膝盖骨，半天的奔波也让他感到疲乏，便也决定到这茶馆里休憩一会，喝一杯沏好的茶水，缓解下疲累的身体。于是他走入茶馆，找了个位子搭台坐下。

这桌子甚小，另外还坐着两人，一个身材粗壮，敞开胸前衣襟，露出一身横毛，大大咧咧地坐在两张合并的椅子上，正伸手给自己扇凉，他斜睨了然心一眼，见是个光头和尚，便不再搭理，自顾自地喝茶。另一个人下颊尖锐，嘴角上两撇小胡子，下颔略有短髭，手中转动茶碗，不时地左顾右盼，整个人散发出机变灵巧的味道。

那尖嘴男子见然心坐了下来，便开口搭讪：“小师傅是准备到哪里去啊？”

然心点头打过招呼：“在下准备前往前禾县，谋些差事做。”

“你不是和尚吗，为何自称在下？”那尖嘴男子仿佛抓住了然心的小辫子，接着追问。

“在下昨日已然还俗，所以改了称呼，因为头发还没长出来，让先生误会了。”然心不自觉摸了下头顶，辩解道。

“哦，原来如此。这世道，当和尚过的才是好日子，有人送钱送粮，不愁吃喝，怎么如此想不通要还俗，这不是丢了长期饭票吗？”

旁边那粗壮汉子虽然不插话，但听了这话，也晃晃脑袋，嗤了一声表示不屑。

然心听了自然全不认同，正准备辩驳时，不远处传来几阵大锣的脆响，伴着一声低沉的喝叫：“注意注意，各位乡亲父老，汪老头我今天的戏台子又开班啦，都是免费看，看得好了，看得舒服了，大伙儿随意赏个情分！”

然心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眼见茶馆人群起身，纷纷朝汪老头处走去，急得店小二叫唤起来：“喂喂，先结个账再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