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前途去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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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炎夏不比交河的夏日那般滚烫,但若是有人在长安的烈日下纵马奔驰一个白天,最多会中暑晕倒,可若是有人在交河城外奔驰一个白日,很有可能会人马俱亡。物极必反,热极生风,长安的夏夜依然炎热,交河的夏夜却清凉得需要盖被子。在西州待了两年多的实心,回到长安后常常在夜里被热醒,窗外再没有狂野的风沙叫嚣,却有知了的疯魔叫喊。
又是一个在长安热醒的夏夜,实心已经听到了坊街上隐约传来的马蹄声与车轮声,那是朝中阁老相公们往皇宫上早朝路过的响动。(相公,宰相的专称。)
实心翻了个身,再也睡不着,摸索着火折子点燃了油灯,便到院里打水洗漱。今天也是户部上官召见他的日子,听说西州的户籍账册上还有些不明的地方需要与他详细了解。
实心昨日里特意将自个的官服熨平,暗地里曾想着,要是春歌在身边该有多好,她一定能将自个的官服熨得整整齐齐且熏出暗香。小顺不是不好,只是在这些细节上总是没有女子来得细心。看来是应该娶一房妻子入门,麴如真那优美的身段与脸容在心头掠过,实心又洗了把脸让自己冷静。这种事宜多想无益,还是先把今天的事情处理妥当才是正经。
天色刚亮,实心已经来到皇城尚书省的户部衙署门外侯着,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有衙役招呼他到外门的侯见厅里坐下,没一会的功夫,又把他引往三进院的东梢房外。早年的实心曾在户部担任文书小吏,对于户部的衙署布局也有所了解,但他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前院,这还是他头一回踏入上官与阁老们办差的二进三进院内。
实心略抬头往房里快速看了眼,只觉得东梢房里明亮安静,与前院人多书册更多的嘈杂拥挤反差极大。他定了定心神,亦步亦趋地随着仆役步入东梢房内。只见一名身穿浅绯色官服蓄着长冗须的上官跽坐在书案后疾笔伏书,实心上前不卑不亢地行礼,一个呼息过去两个呼息过去三个呼息过去……上官终于从书案抬起了头。(浅绯色官服为五品以上官员)
“你便是安西都护府的实心?”上官打量了他一眼,“你在账册上登记的那些佛祗户佛图户人数不在少数,可你如何确定沙门那边不会有别的人员藏匿?”
“西州虽辽阔,但以沙碛居多,百姓多聚居于水源地附近。短暂的藏匿尚可行,若长时间藏起来首先需要解决用水补给的问题,时间一长总会漏出些蛛丝马迹。安西都护府已经建了四年有余,每年皆核查团貌,除去在外地游走的行僧,相信西州境内的沙门不可能藏匿其他人员。”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这些高昌旧民还在供养沙门吗?”
“西州的沙门拥有不少的田地,佛祗户替沙门种地,以收成作为佃租,佛图户则是沙门的奴隶,专为寺院伽蓝劳作。”
“天子怜悯西州百姓久经动乱,特予西州薄徭轻赋,不成想竟是养肥了这些高昌沙门。”上官冷冷一笑,言语随之锋利:“安西都护府可有对策处理这些不事生产又吸食百姓的秃驴?”
实心快速地思索,字斟句琢地说:“西州的沙门虽然不事生产,却有不少懂得多种西域语言的弟子。他们在州学里教习西域语,也讲解西域各国的文化与历史,替安西都护府培养了不少传译。再者,高昌地本只是个沙碛围绕的绿洲,可耕种的田地有限,往来的商旅与货物却奇多。西州虽没有徭役赋税,却有商旅缴纳的货金,倒也能自给自足没有给朝廷拖后腿。”
“没有给朝廷拖后腿?但愿如此吧!”上官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你先回去,若再有不明之处,我再传你问话。”
实心不确定这位上官是天生的直率性子还是故意想套他的话好拿捏安西都护府的错处,回身退行时,挺直的后背上已然生出了一身冷汗,但就在这回身的瞬间,他捕捉到了耳室屏风后站立着的男式长靴。是何人躲在了屏风后暗听他们的对话?
实心开始回想事情的前后,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一个微末的西州九品官员,竟让京城堂堂一位户部五品上官亲自召见问话。这中间究竟是何缘故?就当实心逗留长安惶惶忧虑了数天后,他突然接到了吏部的通知,即日起迁任尚书省从八品户部主事。
实心愣了半晌,还是小顺恭贺的话声把他给唤过神来。
“恭贺郎君升迁之喜,我们……我们这是要留任长安了么?”
留在长安?先生王蒙那天说的话瞬间闯进实心的脑海,“娶妻生子前总得要把重要事情先落实”。当日实心听得一头雾水,追问先生指的是哪个重要事情。王蒙当时一脸的高深莫测,只告诉他事情妥当后他自会知晓,看来便是指他的去留了。
实心立马备下酒肉薄吏往王蒙府上拜谢,先生已经远离官场二十多年,现在竟又为了他的前程去留四处讨欠人情。他思前想后也不晓得可以如何报答恩师,最后把心一横,朝王蒙行稽首大礼,道:“承蒙先生多年的教诲,近日又叨烦先生为我的去想四处奔走。先生的厚恩大德,学生……学生无以为报,恳求先生将瑷姐儿嫁给我,我必真心真意待她,照顾她一辈子。”
实心提及王蒙唯一的女儿王瑷,不由得让这位才情横溢,清高傲物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低头叹气:“你这小子,净说胡话。瑷姐儿是半个残废之人,怎可嫁你为妻!不过你的前路既已定下,也该是时候成家立室了。你的父母已逝,家中也没有别的长辈,我这个先生便越俎代庖为你操持婚事,你意下如何?”
“学生求之不得,但听先生之命。”
“好,好。我有一位好友,家里有个幺女刚到婚配的年龄。前几日我与他小聚的时候提及了你,过两日你便随我到他府上见一见认识认识。”
未婚男女相看,家世弱的那方往往要承受不少的压力。刚升迁为从八品户部主事的实心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常服,勒马停驻在长安城东宣平坊的崔府门前。崔府的家主崔植与王蒙是生死好友,目下任职户部正四品户部侍郎,人长得一团和气,说话的语调很祥和。
实心恭恭敬敬地朝崔侍郎行晚辈礼,低垂的双目刚好落在了崔侍郎的足靴上,但靴上闪烁着冷光的暗鱼纹丝线让实心暗暗吃惊。这不就是那天在尚书省户部三进院东梢房屏风后瞧见的男式长靴吗?实心略一思索,事情的脉络已能猜出七八分。先生向任职户部的好友推荐自己,身为户部二把手的崔侍郎要考察他,让三把手五品户部郎中召他问话,崔侍郎正好藏在暗地里观察自己是否适合进一步见面了解。
“正是后生可畏啊。”崔侍郎受了实心的晚辈礼,不住地上下打量他,又问了些西州的风土民情,热情地拉着师徒二人留在府上用飨食。听说餐桌上最能了解一个人,崔侍郎再相信老友的眼光,也还是想亲眼看看这位后生是否如王蒙说得那样好。
实心自我感觉表现得中规中矩,大多的时候都在一旁听着两老的对话,不时被问上几句发表一下个人见解。他的眼风扫过客厅东配室屏风后立着的两个背影,估摸着是崔府上的女眷,不知何故心头竟掠过另一个俏丽的身影,心底生起了一丝惋惜,或许是时候亲自走一趟天山县公府了……
而此时的天山县公府内,麴如真正眼巴巴地等着实心上门提亲。焦急不安之情透过她手上弹奏的琵琶声洋溢倾泻,琴弦忽然一崩,断裂哑叫。
“手可有伤着?”米氏关切的声音在一旁响起,看着女儿最近魂不守舍的模样,到了嘴边劝慰的话又了吞回去。
“我……我没伤着,只是这琴弦……”一般的中原琵琶以蚕丝制琴弦,而麴如真手中的琵琶出自龟兹名匠之手,用的是羊肠所制的琴弦。长安云集中原各路大能,却不一定能找到会用羊肠造琴弦的匠人。
“我听说长安西市聚集了不少龟兹商人,或许能通过他们打听一下长安哪有羊肠弦,若真的寻不着,也可托他们从龟兹捎带回来。”米夫人千说万说,总算说服了如真与她同往西市走走散心。
长安京中的贵女大多自恃身份,很少会亲自到东西市内的商铺选购物品。习惯了西域开放民风的米夫人与麴如真完全没有这些顾虑,母女俩在西市转悠了好一会,虽没有寻到羊肠琴弦,却逛得十分愉快。
“尊贵的夫人,这是本店从龟兹新运回长安的香料。”在西市一家专营西国杂货的商铺里,大掌柜很有眼色地上前与米夫人说起龟兹语。骤然入耳的母语让米夫人又惊又喜,目光从女儿转到了大掌柜的身上,定在了说话人的长袍对襟领口——这是绣了菩提花叶纹的对襟领。
那个隐晦的约定再次浮现在米夫人的脑海:菩提花叶,信使徽记,信之用之,勿忘前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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