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实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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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主有一瞬的沉默。

祂手上有淋漓的鲜血一滴滴落下,那依旧是人的血,一个向往着魔渡众生并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人或许在旁人眼里已经不能被称为一个人,可是他的血依旧是那样炽烈的红,一滴滴落下的时候把土地也浸润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这其实是付长安的一种臆想。

一个人,如何能成为魔的魂魄?况且那是古往今来最强大的魔。

然而魔主忽然道:“我答应你。”

祂的眼神是那样的认真,像是在应承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魔主垂下手来,用那只未曾沾染了鲜血的手抚上付长安的脸。祂的手势竟很小心,好像正对着的不是一个将死的人,而是什么名贵而易碎的多功能洗。

于是付长安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那种狂热终于褪得干干净净,如今他虽还是一个仰视的姿态,可他们之间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平等的,因为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

付长安低低咳嗽着,他的生命正在随着鲜血一并流失,然而他只是在笑,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他身上燃起了火。

那是一捧纯黑的火焰,由内而外,能把一切都焚尽。

裴忱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镜君在此地的话则会看出来这是什么,这其实大光明宫的圣火令上某种禁术。

所谓熊熊圣火,燃我残躯,大光明宫的人本都不惧怕这一点,可是如今付长安身上的是厉火,要焚尽的不止是躯体,还有灵魂。

付长安将魂飞魄散,可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的魂魄也会与魔主同在,那或许会是亘古不灭的一个存在。

裴忱只在一旁看着,他现在能做的唯有看着而已,魔主不会允许这进程被打断,那关乎着的是祂的尊严与宏图霸业。

他只是想看一看自己是怎么功败垂成的——因为一个和他都斗了这样久的人。

火焰终于燃尽了,最后一缕光投射到魔主手中掌握的那颗心脏上,变成一道刻痕,像是火焰的形状。

这是一个疯子来这世上所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又或许它的存在能比这天地还长久。

魔主回手。

那颗心脏融入了祂的身躯,有些变化正在飞快地发生着,原本还有两分虚幻意味的身体变得凝实,也有数倍于前的气势正在覆盖这天地。

魔主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有些疼痛。

然而魔是不会感到疼痛的。

祂所感受到的是付长安的疼痛,是一个人的疼痛,从此之后,祂依旧是众魔之主,是这世上最强的魔,然而祂也有了一颗人心。

听起来有些荒谬,然而想起来却是有些恐怖。

一个有着人心的魔,却终究还是魔,祂会做什么?没人知道。

四面忽然下起了雨。

魔主站在雨中,雨幕在祂头顶分开,于是裴忱能清晰地看见有一滴泪水从魔主的脸上滑落。

他很确定那不是雨水,也正是因此而惊诧莫名。

魔本来是无泪的,哪怕是昔年在镜冢里借着付长安的身子,祂也不过是能落下一滴血泪罢了。

如今却是真真切切的泪水。

“长安?这是你的名字?”魔主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抬手拭去了那滴泪水。

祂的语气也听着有些悲伤。

“那么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将会与我同在,千年万年,至于日月星辰都湮灭。”

如此肃然的宣告,就像是在叙述某个不可更改的事实,祂也的确有那样的能力,把一些像是妄想的事情变成现实。

裴忱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他与征天对视了一眼,知道征天所想的也是一样的事情,征天眼里甚至是有些狂喜的意味。

魔主从此有了一颗人心,这当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这也会成为魔主最大的弱点。

人心,或是人旁的什么东西,对于魔来说总是脆弱的,所以那会是他们的希望。

这个局并没能达到裴忱想要的效果,但最终还不是全无用处。

裴忱已经很久不问命运些什么,他知道也许命运只会与人开玩笑,以一双森然而漠无感情的眼睛俯瞰众生。

但是那一刻他隐约有一种感觉,那是他曾经用无数的少年时光去钻研命运而留下的一种能力,虽然他如今不大喜欢这种能力,却无法阻止这种冥冥中的灵光一闪。

他想,魔主最后如果失败,就一定是在这颗人心上落败。

虽然付长安用一生去追寻魔的脚步,可他死的时候依旧是人。

天空中有一道漆黑的雷霆盘旋落下,那是应苍。这条龙在魔主的面前谦恭地低下自己的头,如同千万年之前他所作的那样。

魔主的手落在应苍的额头,落在那一道冰蓝的火焰刻痕上头。裴忱看见祂的眼神有些怅然,那一刻他知道魔主所想的是什么,是此刻正在祂胸腔之中跳跃的那颗心脏,那颗心脏上面也留下了这样一个痕迹,只不过是漆黑的,代表着它原先的主人魂飞魄散,魂飞魄散之后所留下来的最后一点东西就是这个。

而后应苍化为一条黑龙,魔主站在应苍的背上,那一刻祂的形象与裴忱所看见的是如此相像,只是裴忱此刻身上穿的不是一件血色的衣裳。

魔主看着裴忱,居高临下。

祂淡淡道:“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裴忱微微笑了起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后悔,而且现在你难道不是应该非常想杀了我么?我可是让你损失了一员悍将,若不是这个局,你可以继续用他,用得很好。”

魔主低下头去,祂的手指在胸前动了动,像是在安抚那颗心脏。

“我会记得他,记得他的名字,但也仅此而已。”魔主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而我会给他他想要的东西,一个新的世界,如果你不挡在我的路上,我们很快就能看见这样一个世界了。”

“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呢?”裴忱的语气有些恍惚。

“会是一个寒英非常讨厌的世界。”魔主嘴角有森然的笑。“你也很讨厌如今的天道,不是么?所以来与我一起,我们一起去创造那个新的世界。”

裴忱的眼底有一瞬的恍惚。

他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马上就要伸出手去接受这个邀请。

但是他停了下来。

魔主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似乎是有些意外。

多少年,多少年祂所作的不过是征伐,像这样三番五次地去招揽一个人——尤其只是一个人——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祂记得上一次自己这样做,是想要把天女焰变成自己麾下的战将,因为那是神族后来的战神,战神这两个字,对祂而言总是有着特别的含义。

天女焰与将离并不像,只是有战神这两个字就已经够了。

那么眼前这个小子呢?是因为他曾经见过将离?魔主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触及到了真相,可是祂又觉得不仅仅是这样简单。

因为如果只是那样的话,祂该感到有些嫉妒。嫉妒,这本是人才会有的感情,不过如今祂也有一颗人心了。

祂甚至承诺会带着这颗人心到天地与时光的尽头。

这于祂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情,不过眼下祂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魔,所以一切似乎又可以解释得通。

魔主看着裴忱,倒也没有觉得多么恼怒,毕竟裴忱对祂而言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曾经祂的麾下有魔族的万千大军,现在魔族已经寂灭,可是只要有人有野心渴望着力量,祂依旧不会缺少追随者。

祂是为了重建这个世界而回来的,不过在那之前,足够强大的人也可以站在祂的身边,一同去到那个新的世界。

一开始祂是想要复仇,不过地下千万年的寂静,足够祂想明白很多事情。

现下要死去的人,不过是没有强到足以对抗这一场天地巨变的人,或是不愿站到祂身边来的人。

裴忱以为他今日就将与魔主一战。

然而魔主只是看了他一眼,道:“你总会改变主意的。”

说完,祂在应苍耳边低低道:“带我见一见我如今的那些部下。”

黑龙腾空而起,裴忱站在一地的碎石残垣里,面色终于渐渐苍白下去。

他是一个人,他会害怕。

可是在魔主面前他不能表露出来,在属下面前他也不能表露出来。

最后他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了那个已经几乎被乱石所掩埋的座椅。座椅上方就是所谓魔君神后的雕塑,裴忱看了那样久,总算不必再看下去,因为魔主似乎也不大想自己的脸被留在这样的地方,裴忱先前还没有发觉,不过这会一抬头,却是看见塑像的脸已经变为一块光滑的石头。

这他当然也能做到,只是一直没有做。

裴忱坐在那一堆石头上,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扬声道:“外头还有活人吗?”

殿门打开,江南岸站在另一边很无奈地看着他,问:“你方才做了什么?我们都感觉到了大殿里有一股极为强大的气息,但不是你,对不对?”

“去把所有人都叫来吧。”裴忱淡淡道。“有些实话总是要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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