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鸿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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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天的手有些凉,还带着一点颤抖。

裴忱不大习惯同人有这样的接触,他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道:“你该去殿前见一见他们。”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便是而今幽冥的一些个中流砥柱。裴忱本不愿意为幽冥重现于世刻意造势,不过顾忘川秘密地给他写了一封信,在看完信之后,裴忱改变了自己的主意。

他要一个声势浩大的典礼,才能看见这世上而今剩下的究竟还有多少朋友和敌人。

而且还会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发生。

裴忱忽然觉得对弃天有几分愧疚,他要收弃天为徒,便是把弃天送到众目睽睽之下,从此会有更多人揣摩他的一切,会有更多人要他的性命。

“你其实还有后悔的机会。”裴忱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终究还是轻声说道。

弃天愣了一下,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师父在考教自己。他少时混迹市井,话本子里可都是那么说的,说但凡高人收徒,总是要重重关卡考验一番,当然不是那么简单便能了事的。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后悔。”

裴忱怅然地一笑,道:“你还不知道你会面对些什么。”

这不是他此刻该说的话。

但弃天并没听出裴忱乃是真心实意地在说这些。

又或者弃天其实听懂了,一个在颠沛流离之中成长起来的少年总是要比同龄人更敏感些。

他低低道:“我知道。但总不会比之前更糟糕——您是第一个对我伸出手来的人,师生是死碧落黄泉,我都不会背弃。”

多年之后,弃天依旧会想起那个午后。天地之间都仿佛只剩下他与师尊两个人,他低下头那样郑重地许诺,而所承诺的一切,最终成了如此残酷的谶言。

就像是他与师尊不敬天命,所以上天要这样开一个玩笑。

裴忱带着弃天走进大殿的时候,大殿里并不显得太过冷清寥落。刀无当正遥遥地站在殿内一角,似乎从没想过曾经肃杀的九幽大殿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原本刀无当用来处理公务的那张桌子叫费展跟江南岸占据了。费展还是从前裴忱所见不修边幅的样子,他把刀斜倚在桌边同酒坛子搁在一处,正不知被江南岸说的什么话逗得哈哈大笑。

江南岸看上去则要收敛许多,不过手里也是举着一只酒坛。他们两个看见裴忱进来,倒是都站了起来,费展道:“您先前叫我们在此等候,故而——”

“我知道。”裴忱颇感好笑,知道这两个人都不是那等真分不清轻重的,非要在此地喝酒,大抵是因为刀无当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惹怒了二人,看刀无当的神色便能猜个大概,只是他们两个都没有要和裴忱细说其中曲折的意思,江南岸站起来挥了挥袖子,把那一地一桌子的狼藉便都不知收拾去什么地方了。

费展把自己的刀召回手中,顺带着挥舞两下。

裴忱看得分明,他刀意便是冲着刀无当压过去的。刀无当的脸色有些发白,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费展笑道:“我如今却觉得来幽冥是一桩快事了,毕竟许久没有这样好的酒友,从你师父死后——”

他似乎觉得这话不该说,说到一半便生生刹住了。

裴忱却摇了摇头,道:“师父便是师父,一辈子都是。”他顿了顿,看向江南岸道:“师兄也是一样。”

费展还是显得有些讪讪的不大自在,倒是江南岸在一旁道:“只要您不再喊我师兄,我便老老实实留在这里不再惹是生非。”

他的态度逗得裴忱一笑。

“好,便不再叫师兄。”

裴忱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有些怅然。

他很清楚,自己的确是想以从前的态度去对待从前的友人,毕竟他的朋友其实不是很多。

然而幽冥之外便也罢了,幽冥之内这些人就算心中不想着上下尊卑,也绝不会再同他像是以往那样相处,当昔日的朋友成了上位者的时候,所说的每一句话便都不那么可信了。

这并不是说上位者狡诈。

便如裴忱此刻说这话的确是真心的,可是余下的人却不敢保证裴忱往后也会这样想,而若裴忱真有一日因此心生不满,到不满积蓄爆发的那一刻却是能轻松取了旁人性命去。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高处不胜寒。

绝对的力量总是会叫人心生畏惧,因为那力量能使人做出许多不可挽回之事,或许做完了是会后悔,时光却永远不能倒转。

裴忱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而怅然。

他甚至有些庆幸裴恂已经离开了此地,去应京城里守着裴家旧址。

若是裴恂也成了这般态度,他只会更难过些。

裴恂急着离开是因为应京城里正在大乱,裴氏的旧宅之中已经没有了藏书楼,便再也不会有人保护或者监视,如果裴恂不尽快回去,谁也不知道那宅子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大晋八王乱起,都源自于先帝一颗头颅。

八王先是互相指责是对方指示裴家余孽复仇,又说这颗头莫名失踪莫名出现是自己政敌的手笔,谁也说服不了谁,谁都证明不了自己是清白无辜的那个,发展到最后便成互相攻讦,文斗变为武斗,好容易有人想起给林三浪草草下葬,至于被悬挂起的萧陌君与洛尘寰的人头,也捎带着被人拿去一把火烧了。

这时费展终于注意到裴忱身后跟着的弃天,他颇为好奇道:“这小娃娃是什么人?”

“我刚收的徒弟。”裴忱笑道。“他叫弃天。”

费展一径唏嘘道:“一转眼却是你也到了收徒的年岁,不过也是,若是你都不收徒弟,这天下还有人有资格将养徒弟么?”

裴忱含笑道:“您这一身本事,其实也应该收个徒弟的。”

费展却如临大敌一般挥手道:“我可不做此想!我这一身本事大半是从楼中带出来的,不会再传与旁人,还是同我一起到坟墓中去为好。”

裴忱本也没想劝他收徒,不过有感而发,故而并未在此纠缠。费展说是叛出镜花楼被世人视为左道旁门,其实同真正的千山中人还有些区别,他对千山了解不多,倒是江南岸在千山之中混迹许多年,知道弃天身上那个铃星的名号。

他甚至还见过弃天一面,不过少年人的身量面目时常变化,他一时间也没能确定,还是盯了弃天好半晌才犹疑道:“你是铃星?”

弃天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便要躲避,然而却想起自己此时是有了师父的人,不能随随便便堕了师父的脸面,便只好还站在原地。

他的神情有些郁卒。

他早该想到的,他摆脱不了那个凶煞的名号,还是会有许多人惧怕他,视他为不详,或者还会有人劝师父不要收自己为徒,免得横遭不测。

然而他却听见裴忱的笑声。

“好眼力,我也是今日见到他,才知道千山里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号。不过他颇对我眼缘,往后便是我的徒弟,什么铃星不提也罢。”

江南岸犹豫道:“旁人倒也罢了,只是铃星这个名号的由来便是因为他身带不祥,没听说他主动去杀什么人,却有许多人因他横遭不测。”

裴忱笑了一声,道:“那是因为他出生的年月不对,身上沾染了一丝魔气。我要自称魔君,可不是光为了听着威风,总归我敢保证。他身上这魔气从此不能作乱危害旁人,便是他

自己想也不能够。”

旁人听这后半句只觉得莫名其妙。

弃天却只觉得感激。

他其实也有过担心,便是从今往后自己身上所谓魔气得了收束能不再危害旁人,也保不齐更多的人不信,若是有人同他有过交集又遭了不测,那些人又会怎么想怎么说?

裴忱这句话便是在为他作保。

江南岸听出裴忱坚持,当然也不会再劝,却问道:“你是魔君,如此,他便是少君?”

这名号却叫裴忱沉默了一瞬。

他想起另一个被称作少君的人来。

这一瞬他难以抑制地出了神,好在及时地意识到如今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发怔,江南岸还在等着他的回音。

“不,便喊一声公子罢。”裴忱叹了口气。“少君这个名号”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不指望旁人会明白。

满室里陷入一阵静默。

半晌,裴忱转而问道:“帖子都发出去了么?”

他问的是从他进入大殿后便没说话的刀无当。

刀无当当即答道:“已经发出去了,只是不知会有多少人来。”

提起那帖子他其实隐约有些心惊。

裴忱不止请了千山各派前来观礼。

他竟要把帖子广发给天下名门正派,也不知那是请帖还是挑衅。刀无当有心阻止,裴忱在他面前可没那么随和,是以刀无当最后还是按着裴忱的意思把帖子都发了出去。

这像是个疯子的所作所为。但最可怕的是,裴忱并不是一个疯子。

帖子都是裴忱亲自写的,刀无当当时在一旁等着,看他脸上挂一点嘲讽的笑意饱蘸浓墨一字字写就那些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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