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一念(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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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一贯云淡风轻神情,旁人看不出他心中如何翻涌,可是霄风在旁边却是一眼看见凌云袍袖下泛白的指节。

便是率性如他,也觉出几分不对来。

他觉出自己牙关正在发抖,发出低低的碰撞之声。

霄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害怕,怕当年之事重演,怕师门再有一个霄岸一般的人物,他当然不觉得霄岸有错,可是霄岸这么多年来活得也太艰难。

像,太像了。

自己这师弟如今的神情,同当年霄岸叛出昆仑时的神情简直是一模一样。

今时今日,恰如彼时彼刻。

下一刻会是什么?师门诘难,师父袖手?还是师父这一次终于会拔剑?

裴忱抽动了一下嘴角,笑意几分讥诮。

“算一算?”他重复了一遍,对着凌云说话的语气倒还算得上恭敬,然而话锋一转已然十分冷峭。

“我不愿再算了。算到头来是一场空,知道原来真是天意弄人天道凉薄。”裴忱扬起脸来,此刻晴空万里忽然有乌云罩顶,日光消弭不见四下里一片昏暗只剩下裴忱身后大阵那一片渐渐暗淡下去的金光。

裴忱注视着那一片乌云,笑意更甚。

那是一个有些疯狂的笑。他听见征天正在他耳边呼喊着什么,可他现下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感觉耳畔有热血奔涌,轰鸣如惊涛拍岸。他体内本已经几近枯竭的力量忽然又翻涌起来,正自动地循着经脉流窜——却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真力逆行,本该是走火入魔的意思。

可裴忱没有走火入魔,他只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神智一如往日清明。

不过外人看来,他是已经疯了。

裴忱仰面望天,道:“我知道你一丝神志正在天道之中,也知道你做梦想叫魔主覆灭!可某从来不是为你,为的是天下众生!寒英,你枉为神皇,枉称天道!”

乌云中轰然一声雷鸣,有巨蛇一般的雷霆劈落山腹之中,众人在山上远观都觉着发丝根根竖起。

电光散尽,裴忱却仍站在原地。

昆仑山众人穿的都是白衣。

如今裴忱身上却是一件血衣,他四肢百骸都有鲜血涌出,已然变成一个血人。

而他周身也是蒙蒙的血光,抬眼看天时,旁人也能看见他眼底一片血红颜色。

裴忱终于听见了征天的声音。

“无涯一念神魔,你真要成魔?”征天声音急切却并不哀痛,甚至几分无可奈何。“看来今后你们人族史书上要再添我一笔不是,又造出个惊天动地的魔头来。”

“凡人之躯,谈何神魔。”裴忱低低冷笑。“所谓一念神魔,不过是外人看着我是正是邪,然而这问题我这么多年都不曾有答案,看来本也是没什么所谓答案的。”

征天默然不语,却一跃而上,凌空在众人面前显出身形来。

他身上红衣猎猎,在雷霆之光中依旧耀眼夺目意气风发的模样,手中渐渐凝出一把长剑来。

那是罗生剑最初被打造出来时的模样,是当年它还被称为征天时的模样。

也许旁人会认不出,但是昆仑山千万年传承,不会认不出。

人群中果然有几声惊疑不定的声音传出。

“是魔剑征天——他手里那把剑是魔剑!”

“果然是征天,原来此人拜师便是包藏祸心!”

裴忱听着那些声音,只觉得他们十分吵闹,看向征天的时候却不由得摇头叹息,道:“你这是何苦,若是不如此现身,旁人不会知道你就在我手中。”

征天没有答他。

裴忱御风而行一步步从山腹中走出来,旁人都看见他手中还小心翼翼护着些什么东西,然而相隔太远看不清楚。

凌云正仰头看着半空中的裴忱和征天,面色是雪一样的白。

现下他们是如此的相似了。

他仿佛又看见了一个霄岸——不,或许要比霄岸更甚。

霄岸不过是恨昆仑非要杀一人。

裴忱看着也是为同样的缘由动怒,凌云却知不是。

从当初辩驳世间万物从何而来开始,他便一直有隐约的担心。

凌云晓得自己最小这个徒弟心中是有丘壑的,可惜丘壑太深便容易将自己也给绕进去,许多事若是想不通得太久了,或许便会得出一个旁人看着离奇而自己深信不疑的答案来。

如今便是这般情形,旁人再要劝时却是不能够。

“原来这身衣服是这么来的。”裴忱抬手时看见自己深红的袖缘,微微一扯嘴角。

他无数次看见过自己的那个‘来日’,终于也要在眼前变为现实。

当初他觉得那是错的,还曾经惧怕过那个未来。

而今却意识到,也许这才是唯一正确的那条路。

要天下无不平之事,便要这天先变一变,不然如此天地如此天意,魔主出世要动手洗伐易如反掌。

凌率虽心胸几分狭隘,但到底能做掌门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眼下旁人都面面相觑惊诧莫名,凌率则是一声厉喝道:“还不封闭大阵!”

众人如梦方醒,那精擅于阵法的便都上前来。

裴忱长剑一横,将要来封闭大阵的人虚虚一拦。

因血流披面,他的笑是怎么看怎么几分惨厉。

“大阵最要紧的囚犯不会逃,可其他人总也该放出来了。”他轻声道。“那些所谓的恶人都不过是生前为恶,为何要干涉轮回?为天下?为天下便能叫无辜的人也去死,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许多人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凌云却在此刻飞身而上。

他注视着裴忱,眼中并无怒意。

就像当年他也不曾恼怒于霄岸是一样的。

他只觉得哀凉。

“师父。”裴忱半垂着眼,低笑了一声。“您是一早知道的吧?或者不止您,连征天都知道所以每个人都要拦着我,每个人都觉得我知道了会出大乱子,可纸是包不住火的。”

“裴氏最该敬重天意。”凌云叹息了一声。

“本该如此。”裴忱目光冷然。“可是如今这天意被不该有的东西所裹挟了,要敬天意,先得还天意澄澈无邪!”

又是一道天雷劈落,四面人纷纷躲避。

裴忱当然没有躲,这天雷杀不死他,他已经能感受到无涯最特异之处,天雷亟身自然痛楚难当,可是无涯运转时,天雷却也自行消解。

他有了个很大胆的想法。

或者无涯本不该是为人类所用,所谓一念神魔,或许是指神与魔的本领都与之同源。

不过这个想法的确是太疯狂了些。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凌云也不曾躲。

这一道天雷是冲着裴忱来的,凌云虽只是受了波及,却还是狼狈不堪。他对着裴忱惊异的目光不以为意地擦去了嘴角血痕,淡淡道:“你真这样想?”

裴忱想去扶摇摇欲坠的凌云。

可凌云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裴忱真叫雷劈的时候一径风清云淡,凌云这一退却叫他呆若木鸡了。

“我依旧认你是我的徒弟。”凌云难得苦笑了一下。“可你和你大师兄一样能折腾,又叫你那几个师兄师姐怎么办呢?所以我现在才要问你,你真这样想,再无转圜了么?”

裴忱眼前一热。

然而他还是点了点头,道:“是,弟子是这样想。”

“那么,你将有一条非常难走的路。”

裴忱又点一点头。

凌云不是第一个和他说这话的人。

不过当年他倒是没有想到,所谓非常难走,竟然几乎是一条举世皆敌的绝路。

可绝路又如何?他偏要做大道五十下衍出来那个一,偏要从绝路里走出一条路来,魔主降世本就是众生之绝路,两者相加未必不是否极泰来。

凌云看着裴忱的眼神,微微颔首道:“我明白了。”

下一瞬,凌云像是骤然失了所有力气一般从裴忱面前栽落下去,裴忱本能地便要拦阻,电光石火之间却悟到凌云要做的是什么,生生止住。

他回首,一剑劈落。

这一剑去势汹汹,有几个自以为能挡住的祭出法宝去挡时,不过都是落个法宝粉碎的下场。罗生剑不是凡品,裴忱体内无涯更不是,旁人都以为他是油尽灯枯强弩之末,可他自己知道方才无涯莫名逆运而起虽叫他十分痛苦,眼下周身却是真力充盈足以同这山上任何人一战。

罗生剑如今于他是如臂指使,他这一剑要毁去的便是囚魂阵以上所有附加的阵法,那些阵法束缚不住魔主残魂,却足以让一些也许当世万死难辞却已经死了太久的魂灵得以解脱。

其中当然还有一个明珠泪。

裴忱也不知自己这一剑是不是为她挥出去的,他只知道得知明珠泪的魂魄就在阵中的时候,许多事情霍然开朗。

如今所谓天意,其实病入膏肓,所谓正道,一样积重难返。分明是人,却都要替天行道,替天衡量,以为能左右天意逆转乾坤,最后却正是顺遂天意。

不过眼下裴忱倒是明白了一件事。

所谓明珠泪的魂魄转世往生便会天下大乱,并不全是指向魔主之祸。

在那之前,或许还会有一场旁人眼中的人祸。

由他而起的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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