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归去来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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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素商难以置信地看着知卿,实际上她从未觉得自己有这么仔细地打量过眼前这个人,她这才发现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人一直跟在自己身旁却默默无闻的很。

镜花楼里大多数人都很害怕知卿。昆仑跟灵台寺的他心通不过洞悉瞬间的想法,知卿那双眼睛却能一眼看尽人前尘,世上哪里有什么完人呢?知卿的眼睛就像是最锋利的刀,没人知道他能挖出什么阴私与不堪来,所以知卿素日只能看见弟子们低垂着的头,久而久之他也变成一个沉默的人,习惯时时刻刻垂着眼不去看旁人。

荆素商并不惮于被人望见自己过往,要不然的话她也不会把知卿留在身边,但知卿还是不常与她对视,这一刻两人的目光终于交汇,荆素商看见他坚定的神情,便知道这终究是不可转圜的。

知卿从不对她说谎,也从不会无的放矢。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知卿的时候,那时候她还不是镜花楼的楼主,知卿也不过是一个散修。

按着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在个小山村里出生的,从小就因为看旁人一眼便能说出许多叫人心惊肉跳的话来而被视为瘟神,人人都要躲着他走,后来有个走街串巷自号仙师的把他给领走了,那所谓仙师就是个筑了几天基的老骗子,后来靠着知卿这双眼睛替他赚了不少钱财,这一对儿名义上的师徒四处坑蒙拐骗,知卿竟也机缘巧合得来一卷功法,渐渐修出些名堂来,等他师父再桎梏不住他的时候就跑了。

荆素商总是能被旁人骗,镜花楼的老楼主都说她在小事上是个糊涂的,要不是费展后来出了那档子事,这楼主的担子其实不会落在她身上。

她遇见知卿的时候正逢叫人骗了一回,不敢回去叫师父看出端倪,就叫费展帮忙瞒着说是出去游历一阵子,游历得漫不经心,最常干的事情是去凡人酒楼里喝酒,修者的酒量都很好,都能千杯不醉,但旁人看来一个小姑娘面前放那么多酒坛子实在是蔚为壮观,是以她到哪里都有些显眼。

知卿就是这么遇见她的,两人猝不及防对上了目光,知卿笑得把自己嘴里的酒都喷了出去,说你何必呢,就为个——

他那话没说完两人就打了一回,不打不相识,知卿自己修出来那点微末工夫当然不是她的对手,但打完了两人倒是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后来不知怎么知卿就跟着她回了镜花楼,老楼主对知卿也算器重,说他那双眼睛难得,天生就能看破所有人的前尘。

知卿的功法自然也换过了,只是这么多年来其实没人知道知卿具体修的是什么,毕竟他看上人一眼便能先破敌胆,素日里能值得他动手的人也并不多。

“老楼主和裴氏还有些渊源,卜算很是精道。”知卿看了裴忱一眼,忽然笑了一下。“他见了我之后就跟我促膝长谈,说愿不愿意去学一卷能救镜花楼的功法,他说他知道镜花楼不久会有一劫,或许多少年基业都会毁于一旦,可是我能救。我就说我愿意,老楼主问我豁出命去也愿意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一下,还是很专注地看着荆素商。

荆素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那时候知卿刚进镜花楼,他凭什么要拿命去救这么一个和自己没多大瓜葛的地方?

可是知卿还是留下来了。

“我就说我愿意。”知卿到最后居然是这样简短的一句,但那我愿意三个字就已经够了。

知卿身上的光愈发强烈,像是在这间享殿里亮起了一轮旭日,同身后那七彩琉璃交相辉映,倒是有种让人目眩神迷的错觉。

“我能把这些东西带走。”知卿轻声道。“带去另一个地方,我不知那里是什么样的,只曾在冥想之中见过,那是一片不毛之地。等我消亡,这些东西还会回来,所以我不知道你们有多长时间,幸而楼中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做准备,我相信你们来得及离开。”

荆素商头一次在旁人面前显出有些六神无主的意味。

她知道自己终于要同知卿分离了,从前有什么事情两人总能商量商量,镜花楼的长老有好些是看不上她,可是知卿不一样,知卿总能把考虑到更多的事情,甚至于把那些长老也安抚下来。

“镜花楼究竟该去哪里?长老们争执不下,你我花了那么长时间都不曾平息争端,这一次——”

“仙子。”顾忘川忽然开口,他看着荆素商,神情诚恳。“仙子可愿来北燕?大争之世,我想为北燕百姓多争一分力量。”

他用的是个我字而不是朕字,足见诚恳。

荆素商却犹豫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人如今是实际上的九幽帝君,难道他不想叫九幽在北燕有一席之地么?若是叫镜花楼被北燕吞并,那她是万万不愿意的。

顾忘川苦笑了一下,似是看出荆素商疑虑。

“仙子放心。我本是不想接掌九幽的,当时觉得师妹可以带着九幽走下去,她也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九幽帝君。可不想出了那样的事,又不能将九幽交到长安手里去——我这也算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如今九幽元气大伤,我只愿弟子们都能有个善终不被旁人瓜分去做了棋子,并不奢求更多。”

他说得诚恳,叫荆素商微微意动。

荆素商看向知卿,这是她最后一次能从知卿那里得到一个建议了。

知卿很简短地点了一下头,他如今像是真在燃烧,故而已经无力开口,但荆素商想,无论余生多长,她都忘不掉知卿这一刻的眼神。

裴忱上一回离开镜冢是借着将离留下的力量,这一回却是原路返回的,看来费展当年其实走的是这一条路,毕竟他在冢中已经被种下了心魔,这冢没必要留他。

外头还是一样的天光明媚,人的心境却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顾忘川已经悄然消失,荆素商要说服长老们去北燕,他便更不能出现在这里。他似乎是想带方小七一起走的,但是方小七说她还有事情要去做,总有一天要堂堂正正地去北燕,要是那时候不想杀顾忘川了,就把那凤位接过来。

那不知让多少女子都艳羡的位置在方小七嘴里像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可是她说得认真,顾忘川听得也很认真。

荆素商如何去说服旁人,那是镜花楼的内务,裴忱跟方小七不便去听。但是裴忱相信这次荆素商做得到,人在到了绝路的时候总有种自己难以想象的力量,荆素商从前永远不是孤单一人,她身后有一双能洞悉前尘的眼睛,那能帮她驾驭属下。

裴忱和方小七要去的是灵台寺。

灵台寺在南晋,算是天下番僧的一个托庇之处。中原人其实不大喜欢那些番僧,他们总宣扬今生之苦可以换得极乐世界,但中原人都最务实,他们看眼下。那些番僧能存下去只因为一宗好处,他们对世人不像是旁的修者那么倨傲,有些实在想自家孩子能修行又求索无门的,也能来此处碰碰运气。

因为这帮番僧看的不是根骨,而是慧根,这慧根是什么,旁人不知道,番僧也不肯说,只说个中解释需个人去悟。

昆仑被灵台寺偷师过,所以霄风提起灵台寺总有些刻薄,说那些番僧说的都是骗人鬼话,一日日靠着发大愿叫天道先降下来好处,根基只会不稳。

后来霄风当然是为这个被凌云罚了去抄经,一连抄了好几日才算完。

裴忱也从没想过自己跟灵台寺的那些人会有什么交集,他还算奉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话,以前曾经看见过灵台寺的人,那光头看得他心里不大舒服。但方小七一定要去问一问徐秋生的过往,而裴忱其实也有些好奇。

最要紧的是,这是回南晋。

他想回藏书楼去看一看,看看林三浪究竟把那地方把持的多么严实,他又到什么地步才能把藏书楼给夺回来。

裴忱和方小七本来都算是很健谈的人,只这一回一路上却都沉默,裴忱有心问一问方小七如今究竟与顾忘川之间怎么打算,又觉得这件事非得方小七自己想明白不可,她那个性子要是因为旁人的劝反又发作起来,他可就是好心办坏事了。

其实裴忱时常想起南地水乡来,那地方的风都是缱绻温柔的,不像北地狂风,天冷时利得跟刀子一样。

他这么多年倒也不是近乡情怯,只怕自己一踏上这片土地就想起林氏来,就忍不住要冲上皇宫去杀林三浪。他眼下是很清楚地知道也许炼神境能算当世的高手,但是要闯皇宫还远远不够——只希望昔日埋下的棋还有用。

其实那也不算棋,随手拉了一把,说到底还是林三浪自作孽不可活。只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白棠究竟如何了。这回便是不入都城,也该想法子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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