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红尘烟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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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忱想再去寻那截白衣的时候,却已然是寻不到了,似乎方才不过是他的幻觉,叫他自己也不大确定起来。

幽州城是北燕都城,入城盘查自然严密,不过这东西向来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那些修者若是想绕过盘查却也十分简单,只要皇城他们闯不进去便也罢了。所以镜君不过随手用个幻术,便很轻易地把身后两人都带进了城。

她是要来寻仇的,裴忱知道这一点,也做好了一进城就冲皇城而去的准备,可没想到镜君根本不急于动手,反倒是带两个人饶有兴趣地在幽州城大街小巷里穿行,他们三人的组合太奇,一路上已不知道引来了多少目光。只天子脚下的人都很有眼色,一眼便看出这几个人不大好惹,看过一眼也就罢了。

镜君也没有像裴忱以往所想的左道强者一样,有那什么尔等凡人岂可注目于我须得将你们眼睛全数剜了去之类的想法,甚至阿尔曼看上去也丝毫不觉得这些人冒犯了镜君,他昂首阔步走在后头,竟看上去还有几分骄傲。

裴忱想起自己少年时那诸多不大靠谱的想法,忍不住闷声笑了起来。

阿尔曼看了裴忱一眼,想来是觉得这小子有些莫名其妙,裴忱却没打算给他解释,只看着镜君暗暗生疑,不知她耗费这许多时间在此看似漫无目的的游荡,是要做些什么。

看阿尔曼的神色,他也是不知道的。

镜君却并未打算让这二人明白些什么,她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面前乃是一家毫不起眼的面馆。北燕境内大多都是吃面,裴忱一路走来其实不大习惯,却也十分无可奈何。

大多数修道之人愈修下去,口腹之欲便愈淡薄,何况到了镜君这地步,本也可以辟谷,只她似乎并不乐意,出手十分慷慨地带着裴忱领略了不少北地美食,做法大概是到某一处,便寻那最有名的酒楼点一桌子最贵的饭菜,好在强如镜君倒也不用说什么财不露白,真有人敢来打她的主意,那也不过是反送上门来。

这次却不大一样,裴忱同阿尔曼在那有些破败的幡子前面大眼瞪小眼,不知镜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镜君看着那块幡,极为感慨地道:“竟还在。”

两人跟着她走进去,迎上来的是个姑娘,样貌清秀,看了进来这三人先是微微愣了一下,神色显见有些慌张。

裴忱心下明了,自己三人这衣裳气度都不像是会来这等地方吃饭的,倒是很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自己脸上这面具也实在是看着诡异了些,怎么都不像是善类。

他低了头后退一步,把自己的脸略藏了藏。

镜君看着这少女,眼里却也有些惊异的神色。

“你竟没什么变化——”

她方说了半句话,后头传来个妇人嗔怪的声音。

“怎地客人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说罢内屋的帘子叫人掀起来,又走出一个妇人。这妇人看上去像过了不惑之年,鬓边有星星点点的白发,面上也生着些皱纹,但与先前那少女竟是十足十相似,两人站在一块,一望便知是母女。

镜君神情便释然了些,她拣了张桌子坐下,再没打算说完刚才的话,语气却是十分吻合。

“劳烦来三碗面。”

这样的小店通常不过是给周边人准备的,怎么也不像是闻名遐迩,至于镜君远在天边都能知道的,平素里招待的客人不过是些做工的,倒是同温大娘家的铺子十分相似。裴忱看着四周陈设自是有几分感慨,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帘子后头是怎样一番场景,或者说叫他下厨去,他大抵也还没有全忘。

妇人看着她,似是也有些疑惑,但送上门来的生意当然没有不做的道理,镜君眼下看着也不像是要挑事的样子,便转身进了厨房。

阿尔曼忍不住问道:“大人,缘何来这等地方?”

镜君看了他一眼,语气颇为促狭。

“我若说是银子花光了,所以来这便宜的地方,你信还是不信?”

阿尔曼苦笑道:“大人便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自然是不信的,便是大人你没银子了,我这里也还有。”

镜君点了点头。

“我二十八年前来过这里。”她低低笑了起来。“是跟着宫主来的,宫主来找人比斗,我说我这一生里,看着的不过是这一片冰天雪地和那一片冰天雪地,山上固然有些别的风光,却也还是人烟之外,我想多走走看看,他便带我出来了。”

她注视着阿尔曼。其实她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很好。只是裴忱知道一点前尘往事,便意识到她此刻是透过阿尔曼在看另外一个人。

阿尔曼不得其解,还道:“那老宫主未免小气了些,带您来这样的地方。”

他这么评判,显然是极为不恭敬的。可镜君也没有动怒,甚至笑意更浓。

“我也觉得他小气,但他说我想看人间烟火红尘,那便还是这样的地方更能看见。”她玉手托腮,看着一边想要为几人添茶又不敢上前来的姑娘,忽然冲她招了招手。

镜君问道:“小姑娘,你多大了?”

裴忱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在底下掐着自己大腿,好歹是给笑憋住了。这镜君素日里是聪慧洞明的,只有时候却未免显着有些冒傻气。如今她倒是治好了自己的伤,总算不再是个女童模样,可是一眼望过去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非要叫人家小姑娘,情形便十分怪异了。

那姑娘也抽了抽嘴角,道:“哪里还能算是小姑娘,过了年便二十五了。”

裴忱看她头发还未挽做妇人发髻,不免觉着有些奇怪。凡人婚嫁都早,这二十五岁的姑娘,手脚快些的孩子已经进学念书去了,这怎地还是个未嫁之人?

正纳罕间,却见镜君神色微沉。裴忱心想以镜君这出身,要是觉得姑娘婚嫁太早还有可能有些愠怒,反过来却是绝不会的,他正纳罕间,却听见门口传来一声讽笑。

是市井里常见泼皮无赖的调子。

“过了年便二十五,还打算守那望门寡?我寻算命先生问过了,明日便是个黄道吉日,这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我总也不会害你。”

裴忱听这话说得不干不净,神色便也沉了三分。他回头望去,见来的是个中年男人,生的倒也罢了,只是眼睛太小了些露着精光,那鼻子又显得太大了些,便是十分的不协调。

姑娘气得面色通红,也不管眼前还有些生人在场,厉声道:“宋大鼻子,我早就说过了,我就守着这铺子哪也不去,想要拿我去换礼钱供你那不成器的儿子结婚用?想得也太美了,我娘和我都在,便先想着吃绝户了?”

裴忱已经许久没听见这样的龃龉口角,他想起自己头次见方小七的时候,场景也同现在差不多,小姑娘义愤填膺地进来,又叫徐秋生训了个灰头土脸,现在这里没有他们两个人,自己虽不算一方强者,对着凡人摆一摆威风倒也不难,权当自己成全自己个的道心。

可也没用他出手。

“我好歹也是你族叔,便这么没大没小的?这铺子算起来也该是我们宋家的,你们占了铺子过得顺风顺水又不想着帮衬亲戚,总不能什么好事都叫你们两个外人给占了。”那人倒也伶牙俐齿,颠倒起黑白来眼睛也不眨一下的。

这时候妇人端着个托盘出来,将三碗面放在几人面前,她显然在里头便听见这争吵声,忙把人往自己身后一拉,笑道:“阿鹂脾气不好,你也别同她一般见识——”

那男人却是伸手就要把妇人推开,只手伸到一半忽然便动不得了,只见这男人浑身上下都僵硬如木雕泥塑,唯有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显出慌乱来,竟是连话都说不成。

“聒噪。”镜君皱着眉头把面碗端了过去,那面卖相倒比这铺面要好上许多,镜君也不理会那被她晾在一边的男人,自顾自挑着面条吃了两口,道:“同从前还是一样,那时候我说烟火气就是这样的?那也不错,至少很好吃,他跟我说不止有这些,凡事都不能想得太简单了。”

她语气怀念,裴忱跟阿尔曼对望一眼,阿尔曼微不可见地对着裴忱摇了摇头,意指不必有什么反应,于是二人便都捧起碗来吃面。

对裴忱而言,这面的确是咸了几分,不过眼下心里压着火,吃什么便也不大重要了。阿尔曼看着镜君倒是若有所思。

“我看大人是想收她为徒。”

“年龄大了些罢?”裴忱看了那姑娘一眼,道。

“做大人的弟子,不太够格。”阿尔曼淡淡道,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之意。“不过修道做个能自保的修者,倒也勉强够得上格了,至少做个修者,叫这些鄙陋的凡人不敢来犯是够的。”

镜君自然听见二人交谈,她瞥了阿尔曼一眼,倒也没有对他说出这话而感到气愤,毕竟这也算是帮她省了些口舌,转头对那有些呆滞的姑娘道:“你也都听到了。愿意学的话,我会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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