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凝渊之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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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忱从未见过永夜,一天之内只有黑夜而无日升月落,那对他而言是太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从前也不是不曾在藏书楼中见过记载,只那记载更像是游人梦呓,然而他已经历经了这许多日的黄昏,便知道北凝渊简直是个能将时光都封冻的地方。

这里只有永夜与永昼,在十二时辰之内见到日与夜,是旁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于饮冰族人而言,那才是最难想象的景色。

他不知镜君为何要等一个永夜,也不知永夜之中除了星月还会有旁的什么。

“我以为您会厌恶永夜。”裴忱打趣道。

镜君神色却很虔诚。

“夜空之中亦有星辰与皎月,亦是明尊之力所及之处。明尊赐下燧火,也是为照亮这长夜,我为何要厌恶?况且,永夜之中——”

她眼里有狂热的火。

“永夜之中,有明尊的指引。”

裴忱不明所以,然而却在永夜终于降临之后,明白了镜君所指。

永夜之中,亦有辉光。

且那是比日月星三光都要令人震撼的光芒,似神女七彩锦绣的裙摆划过天幕时留下的影子,在夜幕中铺就斑斓色彩。

那是几乎无法用言辞形容的美,裴忱怔怔立在当地,几乎为这一刻的壮美而落泪。

阿尔曼也早已匍匐下去,他对镜君的话一贯是奉为圭臬,既然镜君说这是明尊的指引,他自然无有不敬。

“极北之地,竟有这样的景色。”裴忱伸出手去,他是想要离那光芒更近一点,只这光芒自然是在天边遥不可及的。

“我族称之为凝渊之光,至于中原,似乎也对此有过记载。”镜君见到裴忱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禁一笑。“北燕极北处能见此光辉冰山一角,只以为这是神兽之威,唤之做触龙。”

裴忱接口道:“北方有神,赤色,身长千里,种山之神也,名曰触龙。”

“正是这触龙。而在山海拾遗中,还有另一段对触龙的详述。”

裴忱心头一动。

山海拾遗也是一本闲书,在藏书阁里不常有人问津,故他读到时上头是落着厚厚一层灰,只他很喜欢其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倒也记得不少。

“触龙者,天光所凝,现于永夜,龙怀中有异宝,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得之则力可通玄,然日落而生,日落而凋,非有缘者不得见。”裴忱慢慢诵来,心下似有明悟。“这光可引我们寻得雪莲?”

“是。”镜君颔首。“只是这书还是有些夸大,人死从不能复活,这是天地间的铁律,没有任何人能更改,否则当年——”

她不肯再说,眼底隐约痛色。

“还要麻烦你,同我一起为我族人入殓。”镜君忽而道。

明明异宝便在眼前,镜君却还沉得住气做这样的事,裴忱不免对她更高看一眼,也不反驳,只与阿尔曼取了刀剑凿掘坚实地面。此处是永冻之土,自然很难挖掘。

裴忱且不提,镜君与阿尔曼都是能一拳撼动山岳的,在地上砸个坑出来当然也不是难事,但谁也没有提及此事,他们似乎都不愿惊动这山谷之中的平静。裴忱倒是其中最不急的那个人,镜君总不会拿自己开玩笑,左右那雪莲又不是他的,他只需跟着便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归在这样漫长的黑夜之中,时间的流逝是很难被察觉到的,唯一有变化的只有天幕上的凝渊之光,各色各式一一闪过,只裴忱偶尔抬头来看时,总觉得它们是在孜孜不倦地指示着某个方向。

大抵便是‘触龙之怀’。

待得那些女子终于得以安眠地下,镜君看裴忱的神情却有些古怪。

裴忱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解问道:“我脸上沾了些什么?”

“没有。”镜君莞尔。“我只是想,你竟也沉得住气,任由我折腾了这许多时候,连劝也不曾劝一句。”

裴忱也不与镜君虚与委蛇,只道:“东西总归不是我的,我只盼着您早日恢复了实力,好帮我一把。”

他说得坦荡简直近乎于冒犯,镜君却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裴氏入世之后,学了好些凡人弯弯绕绕的太极路数,不想却还有你这么个异类在。”

听她语气似乎曾经也与裴氏什么人相熟,裴忱却并不去问,便是有,总也绕不开为何当年她不曾对裴氏伸出援手这一折,平白两相尴尬。

天幕上的光芒,似乎的确是指向了什么所在,不论如何变换,那方向都不曾变过。况且有这光芒引路,永夜便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一路跋涉还算顺遂。却不知是不是错觉,越往前走,便觉得有种不同寻常的冷渐渐升起来。

那不是寒风落雪之冷,而是凝冻人心一般的冷,带着有些阴森的煞气。

裴忱起初以为是冷出了幻觉,但那感觉越发强烈,连带罗生剑也有不安,他便知道那不是幻觉,而是周围的环境切切实实有所变化。

他不相信镜君无所觉,然而虽知镜君是佯装不知,他也还是直截了当地问了。

“我们周围似乎起了变化。”

“我的目的地,便也是你的目的地。”镜君听他问,却很坦荡地便说了出来,就好像本也不过是在等裴忱来问而已。

裴忱为她如此坦荡而愣怔一瞬,随即听出她弦外之音。

“雪莲便在大煞之地中?”

镜君定是早就知道这一点,却在他眼前做了那样久的戏,就是为看他是不是个堪为同伴之人,她知道若是裴忱跟她前来便是各取所需,却故意隐而不告,只让裴忱以为先取雪莲反攻大光明宫,才有望去那大煞之地。

这是在考他耐心,更是在问他心性。

镜君点头,印证了他的猜想。

她姿态坦荡,裴忱也知道信任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故而也没有气结,只道:“从山谷出来,您总该已经下定决心,为何直到我问起才肯吐露实情?”

“因为你没有问。”镜君淡淡道。

这一回,裴忱终于觉得有几分气郁在心了。镜君眸光闪亮,倒像是得逞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在寂寂雪原上抖了一地的笑声。

然而她自己知道,这笑声只是为了掩盖她心底的忧虑罢了。

触龙之怀,大煞之地。

这对她的族人而言也更像是一个传说,从未有人真的随着凝渊之光的指引去寻那雪莲,固然是因为族人大多有些高傲性子,且在这雪原之内无欲无求,不屑于用外物去更上一层楼。毕竟轮回不止,这一世做不到的,下一世或许便能得偿所愿,纵使有什么一时求而不得的,也不会成为心魔。

这一世又一世的轮回,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这样的永生让她的族人少了些争胜之心,更贴近于天道,但其实也有隐患在,镜君不知自己前世是怎样的人物,但从她晓事起,对这现状便总有些忧虑,故而当年会毫不犹豫出雪原追随那人脚步,临行前还对族人说了那样的话。

她恨洛尘寰,其实也是在恨她自己。洛尘寰当年做了什么,大抵只有他自己知道,可镜君却能猜个七七八八,那人惯于会玩弄攻心手段,族人心中若说有什么破绽,或许也只是由她那一番话而生。

族长曾对她说,凝渊之光所指的方向藏着这一族最大的秘密,她恐怕是族内最有希望到达那里的人,但希望她永远也不要去。

这句话她记了许多年,所以宁可深入百越寻或对她没什么用的肉芝,她也不曾先想到此地。

只这一次,眼见着是不行了。大争之世已然降临,人人都急着去做一方强者,若不能变得更强,便只能引颈受戮,纵使她有自保之力,她麾下这些人又当如何?那镇甸之中被蛊师屠戮的人便已经是铁证。

裴忱自然不知道镜君这么一会儿已经有百转千回的心思,他只仰面看那变幻莫测的光芒,分明已经一连看了这许多日,却也还是常看常新。

在这光芒的掩映下,星辰之辉并不分明。

但他还记得那是怎样的景象,也清楚地知道,那样一个未来同自己的道心是决不可同存的。

这恐怕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逆天而行,裴氏一生都讲求知天易而逆天难,最后剩下一个他,却要做逆天之人。

裴忱微微地笑了起来,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却许久都不曾听到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这让他脚下一个趔趄,倒是阿尔曼一把扶住了他,动作固然粗鲁,其中总也还是有些善意的,看来这一路行来,阿尔曼终于不是看在镜君面子上才对他稍假词色了,而是有了些共患难后的情谊。

裴忱却没有顾得上道谢。

征天的语气同之前并没什么分别,还是一副嘲弄的口气,只裴忱此前从未觉得他的声音是如此令人怀念。

“小子,你来送死,怎么还笑得这样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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