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聚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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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很久之前裴忱便知道,市井中最不能惹的便是妇人,世人都爱欺女子软弱,于是女子便只好提起嗓门来与人争执,这一来又损了男子颜面,男子便反过来把一个泼字冠上去,这在修者之间援引为一种笑谈,但当面领教之后却不大好笑。

因耳膜总是震得生疼,当面受之的感觉不比遭了大能怒喝要好到哪儿去。

妇人听裴忱说得诚恳,终于歇了歇气。她看裴忱的眼神依旧带着狐疑,掂量其中几分真几分假。

“寻回来也好。”她忽然叹了口气,语气显着和软几分。方才被训哭了的小童也止住了哭声,怔怔看着妇人。

妇人的眸光也是温软的,裴忱透过她的眼神,便觉得后头有个少女在朝外张望。他忽然意识到眼前人说是妇人打扮,其实也不过是三十许的年纪,生育和操劳过早地摧折了她的样貌,但这里每个人都是如此,往大里说天下每个人都是如此。

“小黑在我们家呆了一辈子,死后叫野狼叼了去算怎么一回事?”妇人擦了擦眼角,像是有些哽咽。

裴忱对旁人家中的一条狗自没有太多的想法在,见妇人也这么说,便随手给算了出来。这果真没什么阻碍,他冲着窗边一摆头,问道:“从此往西,若是有墓地,便往墓地后的槐木林子去寻。”

“墓地是有的。”妇人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听着裴忱的话,她脸上浮现出一点犹豫之色来。“只是那槐木林子没人敢去。”

“槐树倒是聚阴,但于”裴忱把到嘴边的凡世两个字咽了回去,他不想叫旁人知道自己是个修者,便是装成百日筑基的样子也不愿意,既然在凡人之间,还是彻底做个凡人为好。“于寻常人其实无碍,不必为此惊慌。”

若真有鬼邪闹了大动静出来,修者是不会真坐视不管的,这样出手便是功德的事情没人会拒绝。

“不是鬼怪。”秀才在他后头叹了口气。“那片林子挨着后山上的匪群,是他们杀人夺宝最好的地方,村人为此总想迁了祖坟去,然而这些年苛捐杂税太多,至于没有余力。”

“这些年?”裴忱不由得冷笑一声。“也不过这五六年罢。”

“可不能这么说!”老秀才的声音里透出些惶然来,他急急环顾四周,然而房里终究不过是他们二人与一对妇孺罢了。

裴忱低低叹息,果真道路以目,便是这样偏远至于连六扇门都不曾有的地方,耳朵里也听不见半点抱怨。只民怨若起,沉默中发酵得便更厉害些,他便看着林氏怎样把自己送到终局去。

“是我唐突了些——那么,所谓匪群,大抵也便是这几年中来的?”

裴忱平素不喜多管闲事,然眼下正孑然一身无人管束,遇见这样所谓人祸,却起了插手的心思。他想起徐秋生是怎样申斥方小七的,而后又想起游渡远那不同寻常的嘱托,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是,因着村子太穷,他们倒也不时常来骚扰。至多什么时候那往来客商少了,才会进来骚扰一番。”老秀才说到后头显着有些心虚,裴忱看一眼他,却也知道为何。

村人都在那些素日的烧杀抢掠之中充当了沉默的旁观者,竟至于像是匪徒的后盾一般了,年节好的时候相安无事,年节不好便轮到自己也跟着倒霉,然而到底是有不倒霉的时候,所以日子便这样得过且过下去。

他能想象得到每个人都揣着这样的心思,而后继续过他们那不起波澜的日子。

“若你们真要去寻,我可以跟着前去。”裴忱淡淡道。他忽然有种很强烈的预感,自己是应该去看一眼的,看一眼便会生出许多变化,叫他不用再被迫像是招摇撞骗一样,算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仙师的意思是,此行能够平安?”妇人眼睛一亮。

裴忱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有他在便是不平安也非得变作平安不可,能看上这样荒僻地方的匪徒想来本事也不过微末,若是真有本事的,恐怕六扇门是更不能容,早早便把人给解决了,想来这是些个凡人,不在六扇门管辖的范围之内,官家又腐败无能,才会一直留到今日。

于是妇人把孩子托付给了老秀才,要与裴忱一同去寻狗。

裴忱起先觉着男女之防在他们二人之间像是笑话,然而转念一想毕竟瓜田李下,自己若是被村人举着锄头追赶未免太可笑了些,于是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老秀才一眼,问道:“这位夫人单独同我前去,我怕路上少了照应,先生若是有空闲,能否劳烦先生一番?”

老秀才笑道:“仙师不是凡俗人物,也不必如此小心。”

却是看出来裴忱的心思。

妇人起先听裴忱说话听得不甚明白,然而等听了老秀才的话却是恍然,她嗤笑了一声道:“没什么可避讳的,我家里孤儿寡母两个,他们说什么也无关痛痒。”

裴忱听妇人说得直白,也不再说些什么,便按着自己推演的方向去寻,倒也不必人去带路。

村子西边果然有一片墓地。

裴忱来的时候并没见这片墓地,见了却微微一皱眉,觉得这地方不是甚好,随口问道:“夫人可知道此地是由谁选的址?”

“几百年前的事情谁说得清?仙师好奇,回去后可以问问村长。”妇人答得爽利,却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裴忱不再追问。这地方看着是个聚福聚财的宝地,然而后头那片槐木林子和方才路上见的溪流加在一处,也顺便聚阴集怨了起来,只是程度不深,故而看上去还没什么异状。真要等到有异状,总也得是再有千年的光景,那时候这村子在不在还两说,况且要破去也简单,把那林子毁了便是,想来并非人蓄意为之。

他在前头走着,倒像是对这里的路更熟悉一般,身后的脚步犹犹豫豫,却也一直跟得很紧不曾落下,这倒叫裴忱有些意外,本以为村人对此既然如此敬畏,那么胆怯些才是常事,他不由得回头看了妇人一眼,妇人见他表情便知他心中疑惑,颇不好意思地一笑。

“怕是怕,然而小黑跟了我十五年呢。”

裴忱便转了头去,并不多说一句话。凡人对女子严苛,对那孤苦无依的女子则尤为严苛。

槐树林是很茂密的一片,单看着便阴森森的。裴忱想,这里倒真很适合杀人藏尸,然而甫一走进去便又皱眉头。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以为里头该有些文章在。

但里面太干净了,甚至一星半点的游魂也不曾有。按说隔着不远便是坟冢,有那执念重些不肯轮回的被吸引过来应是常事,可这里干干净净,仿佛只是因不见天光而显着阴冷了些,并无其他。

因不想平白吓唬旁人,裴忱面色如常,他侧耳去听,开了六窍听觉比凡人灵敏不知凡几,用来寻狗固然滑稽,却也算是得用,只若这狗已经死了,便也听不到什么。

他还真听见了喘息声。

但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方向是一样的,听上去甚至一处,一轻一重,听不出更多的东西来。裴忱皱着眉头向前走,他有心叫身后妇人原路折返回去,然而若林子里真有什么变故的话,叫那妇人孤身一人回去才更危险,还不如跟在他身边。

喘息声愈近,至于连妇人也能听见动静,她加快了脚步几乎越过裴忱去,却叫裴忱给拦下了。

树下果然有一条通体漆黑的狗,只嘴边的毛是隐约苍白,显然年岁不小,但精神居然还好,看见有人来,耳朵很警觉地一立,喉咙里发出几声低吼。

吼声是虚弱无力的,裴忱一听便知道这狗是真的没几日活头了。他依旧拦着妇人不叫她上前,不过妇人此刻也已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那里除了躺着一条狗,还躺着一个人,胸口一起一伏,但显然没什么力气挪动,只很警惕地盯着裴忱。

裴忱俯身,把手搭在他腕脉上。

脉息有些微弱,但裴忱察觉到了旁的一些东西,譬如说在他皮肤之下鼓动着的、随时预备着给来人一击的真气。

“夫人,若这是您家的小黑,那么请抱了它站远些,但不要太远,教我能看见为好。”裴忱平静道。

那人并没阻止裴忱,只静静地看着,直到黑狗被抱得远了些,才哑声笑道:“我先前好歹有个伴儿一起去死,你却将它挪走了。”

“修者怎么会死得这样不明不白?”裴忱淡淡道。他借着林子里一点微弱的光看明白了眼前人的伤势,单从伤口来看这人伤得并不重,只侧腹一道翻卷的伤口,但伤口里泛着黑气,不似中毒,倒像是怨气缠身。“只要你不是动了人家坟茔招来怨气,我可以帮你。”

“你果然是修者。”那人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是活不成了,但你拿着这个去寻人,就说此地有人设了聚阴的阵法,只怕是要生事。”

他的手指勉力动了动,袖袍里掉出一块牌子来,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在几乎全然的黑暗下依旧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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