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渔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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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渡远忽然很郑重地唤他的名字。

他拜入宗门的时候,用得依旧不是真名,日子久了,一时间听见本名竟反倒有些怔忪。

“裴忱。”

裴忱下意识地答道:“弟子在。”

“我是要死了,可有一件事还是很放不下。”游渡远的气息像是一根软弱而震颤不止的弦,随着呼吸渐渐急促而紧绷起来,随时都可能断裂一般。他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是真有什么很放不下的事情,然而宗门要拱手与人这件事他尚可泰然处之,又还有什么事是他放不下的?

“我年少成才,总说要平天下不平之事,平白叫人看了笑话,到头叫小人算计毁于一旦,可我总觉得天下是不该有什么不平的,若非如此,修者怎好去做修者?”游渡远睁着眼,他的眼神迷茫,问出来的却亦是叫裴忱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

裴忱只好默然。

游渡远看上去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裴忱能感觉到他呼吸之间带着甜腥的气息,那是衰朽之人都会有的,此刻的游渡远竟是与寻常老人没什么分别,裴忱能看见他正在急遽的苍老下去。

修者到了顶尖上,是无所谓老的,他们都是死后方朽。

于是裴忱知道,游渡远是真的要死了。

他轻声道:“弟子也如是想,但弟子不愿得一颗道心,要真得了,也不会同您一般。”

游渡远眼里有微微的失望,然而他知道这是比托孤更叫人为难的事情,修者道心如何,向来只能靠着自己去了悟,他此刻说这番话,若是裴忱真听进去了,说不得反倒是断了裴忱前路。

游渡远有些后悔,然而他见裴忱的目光,澄澈而冷定,虽带着一点悲哀,却是清明的。

裴忱在那一刻才有明悟,他终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不是平不平之事,而是要这天下再无不平之事。”裴忱的声音极低,搅在一片喧嚣声中,不过将将飘出来便已经散碎一地,只是游渡远依旧听见了。

于是他合上了眼睛。

游渡远的神色是那样疲惫,他知道自己身后,这游云宗会发生些什么,必然是对宗门上下带着愧悔之意的,然而在他合眼的时候,他脸上却有一点释然之色,或许是因为他真正想要传下去的东西是终于没曾散轶的缘故。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宗主,勉强担起来这样的责任,最终还是做得不大好。

裴忱一时间没有意识到游渡远是何时死去的。他怔怔地跪坐在地,青石板上的寒意慢慢沁在骨头里,眼前游渡远的呼吸渐渐衰微至于停止,裴忱没有动,此刻他也没什么力气去动,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虚弱,那种虚弱感不止是从身上传来的,更有一种灵魂深处的疲弱之感。

原来修者同凡人也没什么分别,都要去算计攻讦,至于更加惨烈,还说是什么得道,若这些人真能得道,才是笑话。

所以真要修道成道,如何能放任天下如此。

裴忱知道这话依旧不能与任何人说,那是如此像一个疯子的呓语,是必要成为笑柄的。

九幽看上去也不是当真要就此覆灭了游云宗,况如果游渡远所言非虚的话,云星宇自此以后便是九幽的依仗之一,他们会适时地叫云星宇出来力挽狂澜。

一个宗派成为盟友,是必要比它湮没要更有用些的。

他静静看着场上局势,一时间竟像是个局外人一般。

方小七叫征天抢了对手去,或是因为对征天有些忌惮,她也不曾有反驳的意思,只是替裴忱拦着碧霄等人,她一人确是有些吃力,不过终究比游渡远要占着些便宜,因为江崖见她就不敢用毒,先先去了大半的力量。

加之方小七身边还有些个与她一同从后山出来的人,身上衣衫看不出品级,一个个素服麻衣,此刻伴着游渡远之死,倒像是十分应景。

这些人加入战局之后,双方力量之强弱本就已然明晰,九幽此番来人中能叫上名号的,不过左右二使与几个下属,那七星将军看着是未来齐,至少裴忱便没见到他曾见过的玉衡。以裴忱看来,他们更像是在等什么人。

或许便是在等云星宇。

裴忱果然没有猜错。

云星宇不知是从何处出现的,他来的时候,战局已经近了尾声,九幽扔下的弟子也不少,然而细细看过去,那些率众之人倒不曾有折损,也就是顾忘川与付长安显着狼狈。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棋局里的变子,先前并不起眼,可爆出来的力量却惊人。

裴忱想,云星宇其实也很不容易,他须连后山上的人有着多少力量都算计明白,才能布下今日这个局。

大概唯一不如他所愿的,就是应当醒来的那一个没有醒,这才是裴忱带来的最大变数——

裴忱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他意识到自己和游渡远可能都犯了一个错误。

若是地下的存在真的醒来,他究竟要做什么,是谁也料不到的。云星宇固然可以带着游云宗投效,可是魔主并非九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云星宇大抵没有任何谈条件的余地,那时候游云宗这个名头能不能存都是两说。

只怕从一开始,云星宇搭上的便不是九幽。他是借着自己对阵法的精研,先与最要紧的那一个搭上了线。

云星宇肯上棋局,不是因为稳操胜券,而是因为他真的也把自己当做一枚棋子,可是游逍遥与游渡远究竟做了什么,能让他抱有这样的怨气,宁可玉石俱焚也要行此举,甚至不在乎游云宗会不会毁灭?

裴忱只觉疑窦丛生,然而没有任何人能为他解答。

他更想不通的,是顾忘川带人败退时投来的那一瞥。他知道顾忘川还未力竭,自己不过是个寻常弟子,真要此刻将人带走,只怕也不会引来游云宗的追击,但顾忘川依旧没这么做。

这不像是在忌惮,更像是胜券稳操。

不论如何,九幽的人是撤走了。一地的残骸之间,众人茫然四顾,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倒是云星宇先动了。

云星宇扑在游渡远尸身上的时候,裴忱并没什么反应,他甚至于侧身让开了一步,好叫云星宇不至于撞到他的身上。

这么一挪动,裴忱才发觉自己的腿已经十分僵木。

“游氏已无人堪任宗主,只怕今后游云宗是要到你手中。”

裴忱注视着云星宇,不等他开口恸哭,便抢先一步说话。他不想见着云星宇演戏,一个戏子把戏演得太真了,就怕自己也以为那是真的。唱的若是一出忠勇的戏便还罢了,唱一场渔翁得利的戏,没的叫人觉着恶心。

云星宇怔了怔,仿佛是才看见裴忱一般,眉宇间有惊色。

“是谁将你伤成这般模样?”

裴忱知道自己如今形容十分狼狈,身上层叠血痕且不提,面色大概也不怎么好。他听着云星宇这般关切问话,答话的语气却显得淡淡。

“人自然在先前那些个九幽之人里面,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用处。”裴忱咳了两声,他站起来的时候微微踉跄,方小七将他扶了一把。他知道自己而今不该站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便想退进人群中去,只还没等迈出一步,忽而有个很威严的声音叫他站住。

裴忱只能从衣衫上认出那是九霄长老之首的赤霄长老。他乖觉地停住脚步,看着赤霄脸上神色,忽然觉得自己猜到了九幽为何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游渡远说得不错,游云宗他是留不得了。

“人人激战,你为何会在宗主身旁逡巡不去?”赤霄眉目严厉,裴忱却是丝毫不惧。

“禀长老,弟子不过六窍,力竭之后自然无法再战。”

“六窍?”赤霄冷哼了一声。“我看你那剑灵倒是厉害得很,这剑便不像是六窍该有的剑!”

“家道中落,却也还有传承在。”裴忱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他已看得出这赤霄长老便是云星宇的喉舌,不知是要借着什么由子将他逐出去,好叫他与游云宗毫无干系地落入九幽手里。

裴忱忽而想笑,不过他没笑出来,只是带着一点凛然的表情立在那里,分明衣衫已经尽数染血,却依旧是很像一枝新竹。

他不肯折腰。

赤霄长老只觉得自己在这个昂首而立的弟子面前被反衬出一点不堪来,只那也不过他的错觉,因为在场没人知道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只有方小七像是看出了端倪,面露不屑道:“此刻宗主尸骨未寒,我师弟好歹也蒙宗主一点恩泽,你便要在此时吵嚷起来?总不会是觉得自己年岁大些是个长老之首,便顺理成章能做得宗主,要提前摆一摆威风了吧?”

赤霄叫她说得面皮紫胀,只道:“你们两个是师姐弟,此刻你回护他,是全无公信可言!”

“笑话。”方小七分毫不曾让,她分明比赤霄要矮上许多,态度却很睥睨。“我倒是听说先前情形,若不是师弟在,只怕护宗大阵也早被破了吧?”

裴忱听她这么说,心下却是一沉,知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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