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生息(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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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忱本来已经预备好再看一位医师摇着头闭门谢客了,他今天已经看了很多回这样的场景,每走过一家他就眼睁睁看着顾忘川的脊背塌得更低一点,看着还挺叫人难过的。

他没想到顾忘川只是在演一场戏。顾忘川看着就不是一个会演戏的人,但其实那是假象。在九幽里长起来的每一个人都是个好演员,顾忘川当然也不例外。

独孤月只是象征性地搭了搭脉。一醉是江崖辗转从大光明宫弄出来的不假,然而他也跟着进行了不少研究,那种毒药最大的作用本就不是置人死地,而是让人沉湎在过去的幻梦之中,只要一个人喜欢梦境大过于现实,那这个人就会变得非常好控制。这就是大光明宫最大的秘密之一,也是当年的五位神使悍然出走的原因。

其实一醉本不能让人长久地陷在一场梦里。方小七身上的一醉是被动过手脚的版本,独孤月给它新取了个名字,叫生息。

它已经从一种险恶的毒药变成了一把很温柔的刀。如果没有解药,这药就会让人长长久久地睡眠下去,直到死亡的来临。头一个被拿来试药的那一个人是独孤月找来的,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有好事的人去看过,回来说不过是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姑娘,不像是会得罪了独孤月的人。

那个姑娘现在还睡着,独孤月已经研究出了解药,看上去却并不想给她用。他写药方的时候顾忘川就在一边看着,看着看着忽然就很想知道独孤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问,也就只好沉默下去。

顾忘川把方子拿起来扫了两眼,皱眉道:“先生,我没听说过这味名为怀梦的药材。”

独孤月眼里露出一丝笑意,裴忱没来由地意识到这医生不仅长得好看,声音也很好听,像是初春雪溪里互相碰撞的薄冰那样,清隽,又带着微微的冷。

“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怀其叶,则知梦之吉凶,立验也。帝思瑶夫人之容不可得,臣下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因改曰怀梦草。”

“这是逐鹿纪的一本志怪小说,叫武帝洞玄录,作者已不可考。我读过这书,现在仅存了四卷,里面确有怀梦草一说。”裴忱觉得怀梦草很是耳熟,一时间却又不知道缘故,待听得独孤月原原本本的背了出来,便瞬间想了起来。他不由得皱眉,心想这郎中拿着志怪小说中的东西来说项,实在是很像骗子。

“这位公子倒是广闻博见。”独孤月颔首。“不错,当世医书中是寻不到怀梦草一说的,只有武帝洞玄录中才得这么一段记载。然而会仙峰上确有怀梦草,怀梦草也的确对症。”

“志怪小说如何当得了真?”裴忱不由得气结,他冷笑道:“原来是个满口胡话的庸医,偏偏要装神弄鬼。”

明珠泪在他身后愣愣地与顾忘川对视了一眼,这恐怕是独孤月这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人称为庸医的时刻,两人便都觉得有些好笑,笑过之后,更觉几分畅快。

顾忘川是觉得裴忱有意无意替方小七出了气,明珠泪想到的却是当年独孤月是如何帮着他师父给饮冰族带来灭顶之灾的。独孤月是个医术绝佳的医者,可他也是个杀人凶手,医者若是没有仁心,带来的杀戮只会更加可怕。

独孤月第一次听旁人把他评价为庸医,不由得很诧异地望了裴忱一眼,然而裴忱却无所觉,只是看了一眼天色,道:“若是志怪上的东西也能当真,那我一早便替师姐起卦去算何处能解她的毒,岂不更省力些。”

“既如此,你大可在此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独孤月也没有恼,只是将桌案上的书卷挪在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忱见他笃定,倒也冷静了几分。他也不去用那桌子,这样的小事倒还不用郑重其事的起上一卦。只是等几秒钟之后,他忽而惊疑不定地抬起了头。

“难道那本就不是什么志怪?”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书里记载的一切就都是真的,那些看着荒诞不经的东西里头便藏着无数的秘密,这么多年以来却一直没有被人察觉到

“我不知道。”独孤月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怀梦草是真的,并且就在那里,我还曾经用过,只眼下是用完了,所以还需你们去取。取来和这药一同煎了服下,便可以解毒。”

顾忘川点头致谢,裴忱却忽然问道:“先生这样笃定,莫非是认得这毒?”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剑,独孤月却无所畏惧的与他对视着,甚至于连语气也是波澜不惊的。

“我不认得。但不过是幻梦迷药,叫人沉湎在一个美梦里。”不知道为什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独孤月的语气里同时存在着哀伤与冷嘲两种很矛盾的情绪。“怀梦草算是以毒攻毒,当它燃烧起来的时候,身在梦中的人就会知道自己在做梦。然而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走出那个梦境,所以还是要配合药物服下。”

独孤月知道顾忘川在看自己,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失态了。

然而他的确曾经在那个人的床头燃起一支怀梦草,然后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夜,直到确定那个人要一直留在梦中。

阿绯。既然你那么眷恋那场梦,又为什么要亲手把现实变成这般模样呢?

他不自觉地紧握着双拳,直到顾忘川推开了医馆的大门,冷风灌了进来,扑在了他脸上。

裴忱不知道顾忘川何以一言不发掉头就走,然而明珠泪是已经跟上去了,他也只好跟着。因为走得太急,裴忱没有注意到顾忘川扔出来的那角银子深深地嵌在了桌子里。

独孤月根本就没去看一眼那点碎银,他的手指从上头拂过去,感受到了顾忘川方才隐忍不发的怒意。

看来他们这位无坚不摧而忠心耿耿的左使,也终于有了弱点。

裴忱在客栈前头停下了脚步。

“我便先不进去了,还有些事情要办。”

顾忘川看上去倒不是很诧异,只是例行公事般问道:“你要一个人去?”

“师姐需要人照顾,我却不用。”裴忱微笑起来。“况且我要是在我爹坟前哭起来,叫你们看去可有些丢人。”

于是他也真一个人去了,手上还拎着一个酒坛子,是来时向尚未打烊的酒家买来的,明珠泪还当他是忽然起了酒兴,却不想这家伙是要一个人去祭奠裴氏上下了。

若不是有明珠泪在,店家似乎是很想拒绝他们入住的。顾忘川的气势总显得太过冷冽,他不像是怀抱着自己的妹妹或是爱人,更像是随时随地可能杀人抛尸的那一个,事实上他的心情也的确不大好,因为他意识到江崖下的毒其实非常凶险。

“我就在隔壁。”顾忘川把方小七放在榻上,直起身子道。

“独孤月已经看出来了。”明珠泪微微叹息。

“看出什么?”顾忘川脚步一顿。

“看出你有了软肋。”明珠泪很认真地打量着方小七的睡颜。

她做的不像是美梦,至少眉头总微微皱着,素日里神气活现的时候不觉得,等她骤然陷入了沉睡,便叫人意识到她比平时看上去还要小一些,分明是个孩子,这因为是天魔之血的缘故,方小七其实也没有那么小,只这平日里不算什么问题,现下便成了问题——顾忘川现在在别人眼里可能是个变态。

“他如果敢做什么手脚,我就把他房里那个一睡不醒的美人挫骨扬灰。”顾忘川冷冷道。

明珠泪忍不住笑出了声。

顾忘川皱眉,语气却和缓了几分。“怎么,你不相信?”

“我信。”明珠泪好容易止住了笑,她走到顾忘川身边,在顾忘川疑惑的眼神中推开了门。“只是现下还是要你看护她一番,我得跟上去,防着有什么变故。裴家小子不能出差池,他必须得被送到师父眼前。”

顾忘川很认真地打量了明珠泪几眼,看的明珠泪不仅笑不出来,还下意识摆出了些严肃的神情。

“你何以这样看着我?”

“只觉得你比平时都要热忱一些。”顾忘川摇了摇头。“从没见过你这样努力的要去完成师父的嘱托。”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看这小子格外不顺眼。”明珠泪恍若无事地一扬头,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的,怕自己真是因为太急切露了什么破绽,然而顾忘川看上去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想要一个像样的回答,所以也就没有拦着明珠泪走出门去。

裴忱原本是不知道裴氏被葬在什么地方的,这突如其来的灭门后面有广明帝的默许,所以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裴氏不会有什么体面的坟茔。然而等他掐算着方向到了乱葬岗上,却不免还是有些怒气。

这就是裴氏的结局么?裴氏为天下这许多年,却只配做孤魂野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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