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人皆有所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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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七说走水路,原也不过是见一行人伤残荏弱各有千秋,更有迁延时间的意思,她也知道回到游云宗后会面临些什么,现下还没人出来捉她回去,自然是游渡远讲义气得很,可不能辜负这样的义气。

然而等裴忱醒来说要去帝都,她便加快了速度,为叫他们养伤,依旧是用船,对修者来说,船的确算是不错的一件工具,寻常车马行进速度太慢,异兽却又难寻,只有自然之力最适合为人驱使。

方小七便将那船桨弃之不用,直接以真力催动小舟日夜行进,顺洛水转至渭河,下船不久就到崤关。崤关是兵家必争的险地,防守严密,然而修者真要花力气过这关卡,也并非不可能。游云宗算是当世一流的名门,方小七的宗门玉牒递上去,虽还没来得及写上个长老的身份,却也足够了。

裴忱看着崤关守将,眉目间又是一番慨叹之意,方小七见了,当下并没说什么,等进关之后才道:“我怎么感觉当年裴氏灭门,未必没有声势太大而叫晋帝猜忌的意思,你们裴氏的门生,实在是遍及天下。”

“家父曾在太学授课,有些人惯会攀附,也有的是真想学些本事,是以家中热闹了些。”裴忱提及广明帝,语气总是冷冷的。“林氏自己愿意坐这个皇位,便以为全天下都要来抢这把椅子,殊不知那样为世家掣肘连口气都不能痛快喘出来的日子,不是人人都愿意过的。”

“大晋确为世家所累久矣。”顾忘川听着裴忱这一番不大恭敬的言论,不由得微微一怔。

裴忱没什么门户之见,然而听见这话,却不免还是反驳一句,“北燕而今的境地也并未好到哪里去,主少国疑,若你能早日有所成,或许能回去与之一战。”

顾忘川叫他说得一愣,眼睛微微眯起。“你说什么?”

“你是北燕皇族,本姓姬。姬氏中人我也曾见过几个的,寻常人没有你们皇室中人那么深的瞳色,况且你本就带着北地口音,我是一早就知道的。”裴忱不以为意道。“北燕动乱的事情传遍天下本就不是什么秘辛,我记着那位少年国主当初是刚出皇太后肚子便登基为帝,而今还未及冠,不过也该长出些野心了,正是个好时机。”

顾忘川本已经起了些杀心,诚然他知道此人是不能杀的,却也不耽误他想上一想,听见这话,他却忽而笑了一笑。

明珠泪看他的眼神已经算是惊诧莫名了,似乎的确很怕他一时间血往上撞出手杀人。见他这一笑,似乎更紧张了些,忙往裴忱身边挪动了两步,却听顾忘川低声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我已经出世,便不再想这些了。”

裴忱摇了摇头。他看得出顾忘川并不像他说得那样超然物外,但归根结底,那也是旁人的事情。

顾忘川面无表情地从裴忱身边走过,见明珠泪的神色有些担忧,微不可见地摇一摇头,在袖中比划了几个手势。

“天璇与天玑来了。”

明珠泪目光微闪,这一次倒算是大手笔,七星将军向来独来独往,破天荒却来了两个人,再加上他们两个,这阵容也真称得上大材小用。

顾忘川却知道,这阵仗看着虽大,实际上却还嫌不够。他为了瞒住那把剑的事情,是费尽口舌才同师父讨了这些人来,他需要那把剑,有了那把剑他才能回故国去,荡平一切想荡平的事物。这剑在裴忱手里实在是欺于暗室,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这件事,他不打算跟明珠泪讲。

两人各自有各自的盘算,把貌合神离演绎得十足到位。其实这么多年过去,彼此间也是有些同门情谊在的,只是跟国仇家恨比起来,又都太不够看。

裴忱没察觉到这一点,他自顾自去看天上星,又看一眼远在天边的应京城,知道自己这次回去,别后便不知能何时再见了。大门大派的,规矩都很严苛,又害怕弟子乱了道心,是以愈好的苗子愈是管束严厉,游云宗算是与众不同了些,可游云宗弟子也没有他们这么能折腾的,到了宗门之后静思己过必然免不了,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去。

其实回应京城也没什么用,裴氏旧址已经被毁了,当年也没什么人敢于收尸,最后不过是一些个裴氏门生豁出命去,荒郊野外建起些不起眼的坟冢来,就这也遭了广明帝的猜忌,竟是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洛水与渭河,其实都是怒波河的分支,怒波河上多奇险,人鬼神三关阻绝漕运,故而有前朝帝王驱策劳工百万计,修筑运河,于当世劳民伤财,却是便宜了后世帝王,只是他们这一行人并未走运河,径直往三关而去,一叶小舟风浪里来去端的是险象环生,方小七却总在船头立着,老神在在,丝毫不害怕的样子。

“你觉得这一路上的风景很好看。”裴忱用很笃定的语气问她。

“是啊,我同师父游历这几年,也还是没有看够。”方小七轻轻叹息一声。“本想着还有好些年,左不过我拖着不入炼气境,便不用回去受那劳什子考核,师父也由着我迁延。然而如今是不行了。宗门里其实也很好看,仙家气度嘛,只是到底人工雕琢少了些意趣,你若是见了,也会念起外头的好来。”

裴忱便升起些同病相怜的慨叹来,说是同病相怜,其实他比方小七又不如些,游云宗好歹傍山建起,勉强算有些野趣,裴氏却不过京中与京畿来回倒换,入目都是红尘凡俗,等他流落到了崇安城,更是灯红酒绿的一片,将怆俗做到了极致,是以他见方小七如此说,不免觉得她是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思。

不过他本就不是个热衷于云游四海的人,进了游云宗实在像个异类。

旁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当年他就反问若读十万卷书何如,毕竟天下典籍古往今来浩渺无边,这天涯四极却终有穷尽之时。

当然,后果是叫裴行知罚了两天的跪,还是裴慎夜半给他送饭来。

“你是不是觉着我有些不知足?”方小七忽而转眼盯着他。

她神色认真,将裴忱的脊背上逼出些冷汗来。裴忱也不与她说谎,只顾左右耳言他地笑道:“人总是无餍足的,不如此不足以为人。”

“是么?不都说修者无所求?”明珠泪含笑的声音自后舱传来,她走到两人身边,朝着前面茫茫烟波望了一眼,道:“是快要到第一关了。”

“我曾看水经记载,由东向西就该是神鬼人三关了,这第一关最险,却也最壮美。”裴忱在这件事上是不愿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的,便想顾左右而言他,但明珠泪却不肯放过这一茬,她的气势简直显得有些迫人了。

“我是真心求教这一桩。”

“船上皆是修者,大家都很明白。”裴忱见躲不过去,倒也还算坦荡。“修者亦有所求,求大道有成,求上窥天意,求寿与天齐——总归是有欲求,才成了修者,不然庸碌一生做个凡人又有什么不好?”

他话里显出一点尖锐的锋芒,叫明珠泪吃了一惊,等再看他一眼时,他却又已经垂下了头,像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一番叫任一个前辈修者听了都能吃惊地跳起来斥之为邪魔外道的话。

明珠泪即便是在九幽,也从未听人这样评论过修者,然而这论调又显着很有道理,无欲无求本身便是一种欲求了。

裴忱见明珠泪沉默,不由得苦笑。“这话你可不要同别人去说,尤其是来日见了旁的宗门长老,我真担心头一天进去便被扔出山门。”

他也是脑子一热才说对着明珠泪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后知后觉这话不是能说与人听的,然而已经晚了,只好苦笑作揖,想着明珠泪看着不像是个多嘴之人,当也不算什么大事。

况且这样的话,就算是复述恐怕也要相当的勇气。

明珠泪被他前后转折之突然弄得一怔,而后微笑道。“我自然不是多嘴之人,还得多谢你信我。”

忽而听见又有人一声朗笑传来,起先听时还远,但不等笑声落下,那人却是已经近在咫尺了。

来人一身红袍,倒是喜庆得很,活像是凡间等着拜堂成亲的新郎官儿,长相倒是平平,只一双眼泛出些奇异的蓝色来。

他立在船篷之上,摆了摆手道:“裴公子这番高见恐不能亲自再讲与旁人听,但是在下铭记于心,便可当许多人了。”

裴忱见来人知道他身份,已经先皱起了眉头,心道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说不得便是九幽来客,这些人跗骨尾大,当真是叫人无可奈何。

果然,男子一拱手,又笑道:“在下是九幽天璇,不过历任七星将军都是这七个名字,好生没有趣味,裴公子唤我本名慕香也可以——哦,裴公子若不抓紧称呼一声,怕是也没那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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