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偏不曾规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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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忱本应该有所犹豫的。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九幽的可怕之处,世人大多口口相传九幽可怕之处,却少有人真见到九幽出手。

如果那人真的就是长居洛邑从不露面的国师,那洛邑之行就注定不会轻松。五年前他就可以覆灭裴氏,现如今他的实力只会比五年前更加可怖。

但是在那一瞬间,他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想要报仇。”

“胡闹!”游渡远难得找到个机会去斥责别人胡闹,只是在这时节说出来,总觉得自己底气并不怎么足。在他看来这两个小子全然不能算是胡闹,甚至于再对也没有了,只是他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们俩去赴虎穴。裴家固然有些特异之处,那天魔族也不是吃素的,然而他们两个本身却终究太弱。

“人生在世,爱恨生死之外再无大事。”方小七看着游渡远,轻声说道。“我当初听见绝刀这么和师父说过,当初只觉得他这么大一个人物那样小家子气,不去说家国天下,却把这样一个词儿奉为头等大事,但我现在觉着,他是对的。师父对我那样好,我要是不给他报仇,我又算什么呢?”

裴忱木着脸站在一边,他不用同游渡远去争辩什么,游渡远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也就知道九幽与他的新仇旧恨,这趟洛邑他是非去不可的。

游渡远实在是不擅长做教训人的事,他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努力回忆着宗门长老当时跟自己说话时是怎样的一个腔调,但因为总带着几分学舌的痕迹,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说服力。

“你们现在去了,同送死又有什么区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个两个天赋都是不弱,怎地不想着来日有所成,再去报仇?”

“若是叫宗门长老知道我们怀揣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只怕是这辈子都再出不得游云宗,只能做个不生不死的家伙,在宗门修炼度日。”方小七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诮。“师父是异类,您也算异类,但是那不代表宗门是异类。”

徐秋生虽然时常对着方小七耳提面命,叫她不要插手红尘凡俗之事,要做个清静无为的修道之人,然而对这丫头又的确多有怜惜,至于管束也不甚严厉,而他对裴忱来意其实也心知肚明,却依旧肯收他为徒,收徒时说的那话在旁的修者听来,简直可以算得上狂悖——如此看来,徐秋生就从来都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你已经是长老了,还担心这个做什么?”游渡远一时语塞,但总归不肯这样就把两人放走。

“是不是长老,有什么分别呢?游云宗后山上被褫夺了长老位子责令闭门静修的,总也不在少数。”方小七摇头。“宗主,我等不到你回宗门继位的那一天了,就先喊你一声宗主。你比我在游云宗的年头要长久得多,总是比我更明白的。”

游渡远一时语塞,而裴忱则觑着这个当口,总算找到插话的机会。

“不论如何,咱们得赶紧把此处的事情料理了,灵月阁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游渡远四下里一扫,看那些被此番对话唬得战战兢兢的少年人们,现下也没有心思去料理他们,只道:“你们若是不想被人拿去沉湖,现在自可离去。”

有那胆子大的,早就已经是蠢蠢欲动了,闻言自然大喜,其中有个先前就一径在朝着门旁挪动的,闻言一跃而起,便向着屋外跑去。

他身后忽然出现了一抹雪亮的刀光。裴忱只来得及将手中长剑飞掷出去把那柄小巧的匕首给撞飞了出去,照旧是墙壁上白光一闪,匕首也好长剑也罢,都没能没入到木壁里去。

裴忱以为是苍枫晚已然折返,半惊半怒的扭头去看时,却见不过是一个肤色微黑的少年人。少年头上戴着百越人中十分常见的那些繁复累赘的银饰,因为身边人纷纷惊呼走避,便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显出一种伶仃的倔强来。

“想不到灵月阁还备了后手。”游渡远自是不屑于跟这样一个少年人动手的,他一招手,便把那匕首摄在了手里,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匕首打得还算不错,但是想杀我们还差了点,所以,就用来枪打出头鸟了?”

少年人的汉话说得十分古怪,带着一点歌唱般的腔调。

“我不是月神的弟子,我只是月神最寻常的子民。”

“原来是伥鬼。”裴忱收剑回鞘,他其实很想就势给这小子来一下子,一看这厮就是被灵月阁的教义荼毒太深,人话是听不进去的。

伥鬼这个词用得精妙,听得游渡远不禁一笑,然而听在这个少年人的耳朵里,却是十刺耳。于是少年人面皮涨红了,哑声说道:“中原人,你们怎会懂得月神的伟大之处!”

“你有没有兴趣跟他说上两句?”裴忱对灵月阁的弟子自然可以下杀手,然而对着这么一个筑基都还没筑起来的少年人,却总觉得胜之不武。他听这少年又提及月神的伟大,心下一动,问征天道。

征天本是反常的沉默,听裴忱这话,低低地冷笑了一声。“这么一个被蒙了脑子的家伙,也值得我废话?你只需跟他说,明月终缺,他睁大了眼睛,总能看见那家伙是怎么跌落神坛的。”

裴忱本以为征天会像是方才对着方小七那样,自己跑出来说话,见他这么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心下倒是犯了嘀咕。天魔族这个称谓他是从来都没有听过,现在看来,在征天心目中,这天魔族要比被百越民众顶礼膜拜的月神更值得留意些。

他照着征天所说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惊讶地看见少年人脸上浮现出了十分矛盾的神情,混杂着恐惧和愤怒。

少年人忽然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所用的并不是汉话,而是一种裴忱从未听过的语言。

裴忱有些愣怔,顾忘川却在那个瞬间看向了他,这一瞬间顾忘川眼里有不加掩饰的震惊,但很快他就垂下了眼睛,而裴忱此刻正在震惊之中,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他在喊什么?”方小七也跟着被吓了一跳,脱口问道。

裴忱很无辜地看着方小七,他固然知道得多了些,可也不是万事通。他只能听出这是百越某个部落的土语,但还是一头雾水,只能听出少年人的语气里藏着极大的恐惧。

“他是从寨子里出来的,这些地方十里不同音,若是说旁的什么话,还真就听不明白。”顾忘川同灵月阁打交道的时候对这些有所了解。“但这一句,似乎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流传下来的,是月食的意思。”

裴忱不由得看了那少年人一眼。

他怎么也想不到,能让一个悍然拔刀杀人的家伙以如此惊恐声音说出的,不过是一个寻常天象。

“他们信仰月神,最害怕的自然就是月食。”顾忘川看了裴忱一眼。“大概在他们的语言中,月食和魔物是差不多的概念。”

裴忱恍然大悟。

“征天,人家说你是魔物。”他促狭地在心底问了一声,换来征天满不在乎一声嗤笑。“无知凡人。”

“把他们都放了,至于剩下这几个”游渡远的一个杀字梗在喉头,看着徐秋生横尸就地,他总不愿意在此处再行杀戮之事,便话锋一转。“罢了,想来几个人也成不了气候,他们愿意进那湖里去,就让他们去填吧。”

裴忱应了一声,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徐秋生背了起来。此时此刻,他依旧能感觉到徐秋生心口那个剑伤所散发出的森森寒气,然而他却并不觉得冷,只觉着心头是有一捧火在烧着。

方小七没打算跟他抢这个差事,她飞快地又抹了一把脸,对顾忘川说道:“你们两个先跟着宗主回去吧,我与他两个人就够了。”

顾忘川摇了摇头。“师父于我也是有救命之恩,我怎会在这种时候独善其身?”

明珠泪没有说话,但也默不作声地站在了顾忘川身后,她现在更多的是有些不安,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付长安让她察觉到事情出现了某些偏差,这偏差对她来说可能是致命的,偏又不能说与顾忘川知道,只好寄希望于一同去了洛邑之后,能把犹如脱缰野马一般的事态给拉回来。

方小七定定地看了一会顾忘川,她每每看着顾忘川的时候,眼神总会带着一点闪躲,但这次她是不闪不避的,眉目间带一点叫人觉得心悸的平静。顾忘川在这种目光下简直要有些退缩之意。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笑了起来。她这样笑的时候。也不再是像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徐秋生的死亡似乎把那些他一直对着方小七耳提面命然而被她当做耳旁风的话全都灌进了她脑袋里去,让她顷刻之间便成长为一个大人。

“你若是想跟着,倒没什么。反正你伤势还未全好,我也不大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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