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中元夜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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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他执意要以传承二字做自己道心,以为裴家千百年基业不倒,他修行之路便畅通无阻,却没想到不过月余便出了九幽这么一档子事,裴家一夕尽灭,传承说是未绝,却也所差无几。

是以道心亦丧,此后多少次午夜梦回,都是裴府熊熊烈火。

“道心难得易失,我不知道。”最后,他这样答。

这话招致了征天一声嗤笑,不过他也没有反驳什么,只道:“你小子看得倒是清楚。”

这于征天而言恐怕是一种难得的称赞,但裴忱并无喜色,只睁开眼来,又怔怔望着天上星辰出神。

星象没有变,天下还是会乱。但他心头的绝望却已去了不少,当一个人有了自保甚至拯救他人的能力时,事情总会变得乐观一点。

“你总算是醒了。”恰逢方小七来寻徐秋生,见裴忱正坐在那里发呆,不由道。“什么时候来都见你在修炼,可叫我逮着一回。”

“一把年纪才开始筑基,自然要刻苦些。”裴忱站起身来,接了方小七手中茶盘。“有劳师姐。”

他叫这一声师姐叫得别扭,其实方小七听着也很别扭。这么一个比自己大了五六岁的青年人在面前恭恭敬敬的,叫她简直是浑身不自在。

“人都说百日筑基时,最占便宜的该是灵台寺那些个和尚,只可惜他们不走这条路。”她可不愿叫裴忱看出自己的情景来,赶紧没话找话。“那一个个都是些坐禅的好手,筑基么,左不过也是一天天坐着,当初我筑基时,只觉得无聊透顶。”

“时间久了,确实有些乏味。”裴忱听出她话中怨怼之意,不由失笑。“只想到能窥天道,便也不觉得了。”

他没有完全说实话。

现在的他,得不得道尚在其次,他最想做的,还是杀去九幽,叫那些人都付出代价来。

“怎地师父也不在?”裴忱这厢默默无语,忽听方小七问道。

他一怔,这才意识到屋子里再没有旁人。只是徐秋生惯常来去无踪,倒也不愧对这个游云宗长老的身份,不过这么几日他便已经习惯,想来方小七做了徐秋生不知多久的徒弟,也是早就习惯了。

“大概是去什么地方买酒了。”四周环顾一番,当然是没找到什么线索。裴忱收回目光,颇为无奈道。他从前还不知道为什么各宗各派提起游云宗来,一半是说游云宗的各类心法都莫测诡异,一半却觉得这些人朽木不可雕,现在却是知道了。只怕游云宗的弟子太过随心随性,一面是广收门徒,一面是行迹不定,只怕里面鱼龙混杂,而那些个有大才者,便如坐到长老之位的徐秋生,也难免有些太过随意了。

为人弟子者,自然不该这么编排师父。可惜二人师徒缘分尚浅,徐秋生也未传授些什么技法下来,是以裴忱总有些腹诽。

“也没准是去看热闹去了。”方小七一笑。“此城的盂兰盆节热闹得很,既然来了,何不一观?”

裴忱一怔,方记起今日乃是七月十五,便不由得有些感慨。这五年,旁的日子于他都不大重要,唯有清明中元,年年记挂着不肯忘怀。

“已是中元了。”他默然一瞬,又奇道:“游云宗中原正统,你居然知道盂兰盆这名字。”

“我又不是无知小儿。”方小七闻言,脸色微变一瞬,旋即恢复了正常。“总归都是这么个日子,跟着和尚叫一声也没什么。”

“小心叫师父听去。”裴忱提醒道。“那些人走的不是问道得道的路子,若你关心太多,只怕于己有碍。”

方小七闻言,似是想要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无奈道:“你是去还是不去?”

“师姐有邀,自然要去。”裴忱笑了笑,没打算和方小七说出真正的原因来。

上元节是人间节日,热闹是熙熙攘攘游人如织,是通明灯火照着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中元节是亡人节日,连热闹都带着一点森然的味道,顺河飘下去的一盏盏灯在黑夜里渐行渐远,终于不见。

方小七提议要出来,人也很快被热闹吸引而去。裴忱当然不用去操心她的安危,以他的眼力来看,这丫头虽然年幼,但早已过了炼谷化精那一关,要真有什么事情能威胁到她的安危,自己也全然帮不上忙。

他只沿着河堤走下去,看河里飘着的一盏盏灯,也有那灯到了半路便沉下去,烛火遇水便灭了,河上就暗下去一点。

沿街也有卖河灯的,这自然是一个不可错过的商机。只裴忱囊中羞涩,又看不上那粗制滥造的,一圈儿下来几乎无所获,终于看见一个老妇人叫卖二十文一只的河灯,灯盏不大,颇有些玲珑可爱的意思,用料也不精,只难能可贵的是形似而精巧。

河灯颜色各异,也不拘于荷花本身的颜色,只得其形罢了。

裴忱一眼看中了那盏月白的灯。

裴慎总是很喜欢月白的衣裳,只不大适合,回回都要被他嘲笑一番,说还不如直接穿白,这样颜色显得他更黑。

裴忱蹲下身去伸手要拿起灯来,却与另一只手同时抓住了河灯的两边。他有些诧异地松了手,对方却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于是那刚离地一寸的灯又落了下去。

来人是个女子,夜里看不清长相,只借着灯火,看她眼下一颗盈盈的泪痣。

“对不住。”裴忱赧然。“一时不曾注意,唐突了姑娘。”

明珠泪一路寻玄霄长老寻到此地,她本是应该与顾忘川同进同出的,唯恐他那旧伤什么时候发作起来,今夜出门,却是把他给支开了。

聪慧如顾忘川,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当然,他不会揭破。

有些话总是不能说开的,有些事情,也只适合一个人去做。

至于顾忘川知道了多少,明珠泪心中有数,他知道的那些都无伤大雅,她也不需要去防。

她偏偏就看上了这么一盏小灯。

明月为裳,那是个很好的名字。只是月光凉薄,取之裁衣更是虚无缥缈,因此那人的一生也都是虚无缥缈的,她或许收不到这么一盏灯,但放灯时,受慰藉的其实是活人。

“无妨。”明珠泪一笑。

裴忱站起身来欲走,却被叫住了。

“君子不夺人所好,蒙公子相让,总要有所表示才行。”

明珠泪递过来的是一盏红色的河灯,中心放着的蜡烛燃起来时,整盏灯就如同一团火焰。她不过随手为之,裴忱看在眼里,想起的却是那一场火。只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巧合,并未多说什么,只伸手接过了灯,又一个人沿着河堤走了下去。

方小七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在河堤那头挥手,她知道眼下喊师弟只怕会吸引不少人好奇的目光,且也很贴心地顾及了一下裴忱的面子,便跳脚喊道:“非衣!非衣!”

明珠泪的脚步微微一顿。

非衣为裴,这是个很有趣的名字,让她想起师父要找,却又不得不放弃寻找的人。

她脚步一转,跟了上去。

裴忱好容易才说服了方小七,叫她自己去看那些人放焰口,才得以脱身,等重新又回到河边的时候,只见又一波河灯已悠悠远去了。

他把手中的灯放在水面上,往前一推。

灯晃晃悠悠随着水波前行,裴忱一瞬不瞬地盯着,只觉得有些止不住的泪意。

一盏灯,寄与裴氏满门。他拿起了那把剑,并很幸运地没有死,若裴氏诸人魂魄不灭不曾转世轮回,只怕也能分明看见这一切。

他一定会报仇。

水面上忽然又飘来一盏灯,这灯叫裴忱觉得有些眼熟,月白颜色,也是小巧玲珑的一只。

裴忱回转过身来,又看见那个眼下有痣的少女。

“又见面了,看来是很有缘。”明珠泪微微笑起。“不知公子的灯是放与何人?”

“放与亡人。”裴忱也跟着笑,只是笑得疏离,也不愿多说。

明珠泪要再说些什么时,忽然听见身后人群起了喧哗。她只微微静下心来一分辩,便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寒气,不由得神色一变,转身向着人群中疾跑而去。

那种熟悉的,叫人在酷暑天气里也能如坠冰窟的寒气,正是顾忘川发作时周身所散发出来的。

明珠泪拨开人群,果然见到顾忘川形容狼狈地倒在地上,面上毫无血色。她上前两步扣住顾忘川的腕脉,一时间却不敢擅动。她修的是至阴至寒的冥典鬼道,此刻用在顾忘川身上只能是雪上加霜。

正在此时,方小七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她手上还举着个包子,形容自然是无比滑稽,她自己却不觉得,把那包子叼在嘴里,也跟着伸手拉顾忘川的腕脉。

明珠泪一惊,几乎就要动手。然而看方小七不像是有什么恶意的样子,又生生按捺下来,只看着方小七带着点油光的手嘴角微微一抽搐,心想顾忘川一向有些洁癖,可眼下又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能不能顺利地过了此关还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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