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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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忱猛然回头,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好整以暇地看他,像是在看已经落入彀中的猎物。

他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惊惶也没有试图否认,冷声询问道“敢问阁下是哪一位——故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别人这么称呼过自己了,当然,要说忘记这个名字,那是绝无可能的。

只眼前人这么称呼他,并不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情。从见到那块玉佩起就一直萦绕裴忱心头的不安终于成为了现实,那果然是九幽的手笔,而九幽,也果然已经来了。

五年前的刀光凛冽,血色艳艳。他逃出来后很快就被追兵发现,被从晋华的都城一路追逐至此,后来还是靠着一群走镖人才得以脱身。他以为他早已遗忘,但是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他从不曾忘记什么,而九幽也不曾忘记他。

裴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笑。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一个永远不能再踏上问道之路的凡夫俗子,却要被九幽帝君这样的人物记挂。他知道自己也许下一刻就会死,却还是把背挺得笔直,这一刻他是裴氏少主,是死也不会低下头去的,他背负的是如今已然凋敝零落的裴氏,但那依旧是裴氏。

他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他当然知道,知道没人会因为他高昂的头颅就放过他,敌人就是敌人,他们只会想把他的骄傲如踩死一只蝼蚁碾碎,叫他永远抬不起头,叫裴氏永远成为一个消失在历史上的名词。

他以为自己的风骨早就被消磨干净了,以为自己就这么被生存这两个字磋磨软了骨头。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骨头还是那么硬。

玉衡眼底掠过一丝嘲弄的笑意,抬手作揖,只是动作里满是漫不经心的色彩。他很讨厌眼前人身上这种特质,因而格外想把这光芒彻底打碎了,镇他个万劫不复。

他很明白裴忱在想些什么。

每一个曾经钟鸣鼎食玉堂金马的人都能明白,只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或屑不屑于去做便是另一回事。

“故人算不得,在下奉命,前来请裴公子一叙。”

“你奉何人之命?”裴忱明知故问,偷眼打量着四周,考虑自己的脱身之路。原本多年来他对这里已十分熟悉,即便来人强势,借着征天剑他也有几分利用地形逃走的信心。可眼前这迷迷蒙蒙一片的白雾显然是一种阵法,在这阵里他毫无能够脱身的把握。

“千山之中,黄泉之下,公子早知,又何必再问。”玉衡笑意更深一分,“识时务者为俊杰,真动起手来,在下收不住拳脚,恐会伤了裴公子。”

话是到了说无可说的地步,裴忱咬了咬牙,低喝一声:“恕难从命!”

然而他刚要有所动作,却听玉衡浅笑一声道:“裴公子以为自己走得掉么?”他竟是连法宝也未召出,只负手而立,十足的蔑视。

裴忱立在原地,心思一转,已然拿定了主意。

他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人的对手,九幽对捉拿自己一事势在必得。裴氏满门灭于九幽之手,如今看这人的意思,却是要活口,还不知到了九幽,会有什么样的折辱等着他。

“你以为,你是九幽帝君么?”裴忱忽然冷笑起来。

玉衡满腹狐疑地看他,觉得这人是忽然疯了。

“区区废人,何须帝君亲自动手。裴忱,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我不是看得起自己。”裴忱平静道。“我看得起的,是另一样东西。”

九幽帝君可以绝对的实力让裴慎所作所为变成一个笑话,但是眼前人给他的感觉并不如何强大,甚至于是有些伤病在身的意思,他无法抗衡此人,征天却可以。

玉衡不愿与他再打机锋,只觉得和一个疯子没有什么好谈,懒洋洋地一抬手,入手的却不是想象中的裴忱,而是一块破布。

裴忱早就发现征天剑是能为自己所用的,在这样的距离上,只要他肯,征天剑就会自行来到他的身边。

只是这把剑素日里不乐意搭理他罢了。

对于此种异象,裴忱直觉是与裴慎有关,但不敢妄自尝试,怕白白送了性命,不过眼下,送命只怕是最好的结局。

握着征天剑的剑柄,裴忱忽然苦笑起来。

“裴氏究竟是亡于九幽,还是亡于你呢?”他低声问手中的征天剑。

一把剑自然不会回答他。

裴忱横下一条心,在玉衡再次有所动作之前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那一口舌尖血落上去的时候,他再一次看见征天剑亮起了暗红色的光芒,只是这一次要更加汹涌,玉衡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与那光芒一触便败下阵来,整个人如一只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在半空中还喷出两口血来,是前日与少司命交手时所受的伤又被牵动。

玉衡惊骇欲绝,在他看来这是少司命留下的后手,也来不及想二者的力量有什么差别,只知道如果再来这么一下自己不死也要成一个废人,忙勉力提起一口真气,飞纵而去。

裴忱却愣了一下。

这一口舌尖血不过是个开始,不想会有这奇效。只可惜殉剑一开始便不能结束,有那强行中断的例子,是连三魂七魄也一并被狂暴起来的征天搅碎了去,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眼下死得有点冤枉,但也比魂魄不存要强得多。

恨只恨自己现下一丝真力也无,想要单纯驱策征天为自己所用而无能为力,故而一出手便是以身殉剑这样暴烈的法子。

然而等他咬牙把剑倒插向自己心口的时候,却觉双臂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牢牢拽住。裴忱又一用力,发觉是征天剑自己悬在半空不肯动弹了,还从剑柄上生出一股大力来,把裴忱双手震开在一边。

“裴家小子,都这么没头没脑,觉着自己一命天上地下无比尊贵,好用得很。”

此刻,裴忱蓦然听见耳畔响起少年清冷矜傲的声音,带着三分讥诮笑意。他眉头一跳。

“何人?”

那声音回答的倒也简洁。

“我不是人,我是征天。”

裴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未有任何一本典籍记载过,征天剑是有剑灵的。然而这又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一件事,仙家灵器厉害到一定程度自生灵韵,征天虽然是一把凶剑,可也是世上最顶尖的法宝。

“怎么?光取我的命还不够吗?”裴忱苦笑,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太好。

“我不要你的命。”征天剑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不过一个还没睡足的少年。“我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帮忙?”裴忱愈发茫然。

“也可以说是选择。或是就这么被这把蠢剑捅死,或是帮我。”征天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不耐烦。若非情况紧急,裴忱甚至有些想笑,他从没想过征天有剑灵,也没想过剑灵会自觉此剑蠢笨。

“愚蠢,不要将我与那些个器灵混为一谈。”征天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听上去甚至有些气急败坏。“这把蠢剑不过是个封印,我们互相奈何不得罢了,一句话,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没人想轻易地死去。”裴忱看似答非所问,征天却是满意了。

“司空老儿到底还是输了——小子,这不仅仅是在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

裴忱很想问征天此话何意,然而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征天剑自行飞起,很灵活地在裴忱心口划出浅浅一道伤口,那伤口太浅,流出来的鲜血都只有一丝。

只与那个小小的伤口完全不符的,是无比剧烈的疼痛。这疼痛在一瞬间席卷了裴忱的周身,一股冰冷的煞气自那伤口汹涌而入,然而他却在这强烈痛苦的时候分了神。

这种感觉,他似乎是经历过的。

征天剑散发着暗红的光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它看上去仿佛一块过热的烙铁,但本身的温度却犹如北凝渊里万载不化的寒冰。

就在他陷入恍惚的时候,征天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小子,专心一点,煞气入脑,我懒得救你。”

裴忱不敢再胡思乱想,忙按着过去所学,抱元守一凝神静气,在这剧烈的痛苦下苦苦抵抗。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征天得意洋洋的声音,与此同时,征天剑也落在了地上——或许这把剑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征天——这剑外观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周身已不再散发出那种令人心悸的煞气。

“昔日我误打误撞为司空老儿铸剑,乃是心不甘情不愿。而今重铸你内腑却是略尽了心力,你说什么也得闯出比这等蠢物更大的名头来。”

这一次,裴忱只觉得征天的声音离他更近,仿佛就在心底。

裴忱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从征天的话里听出了一层令自己不敢相信的意思。

他不抱什么希望的再一次尝试起内视,这是他从沦为废人之后曾尝试了无数次,而后收获无数次失望的动作。

但这一次,他看见了自己空荡荡的内腑。

空无一物,然而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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