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花开》上部:北方来信(2—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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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来信(2)

向明:

你好!距上次给你写信过去整整一个星期了,感谢你又一次次电话问候我,我的生活很好,一日三餐,都是你妈妈给我做的,我正考虑找一个厨师,专门给我做饭,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家人。我在这里的开销很少,一千块足以把我养的肥肥的,你跟你爸爸妈妈说说,给我找个做饭的吧,我出工资,一来一往,大家都方便,我也心安。至于请客吃饭,礼尚往来,我是知道的。我不是阿巴贡,也不是莒人商,北方庄人的淳朴与热情,我受之有愧,拒之无礼;各顺天然,才是最好的方式。

这两周,我在北方,与村人和你家人之间,悟言一室,各抒怀抱,农夫街谈,各有乐趣,村妇巷议,岂只刍议;举酒对歌,为欢几何?往来交梭,各得其所;白日掩扉,虚室绝尘,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用舍谁阶,宾名相传,秘丘发轸,千里知贤;举烛问书,其乐何极,正是“因依老宿发心初,半学修心半读书”。

你说我终于找到古文人所追求的隐居理想了,你的话,说对了一半。怎么说呢,且听我与你讲来。

我一直认为,隐居,不论古今,都是个伪命题。就隐士的身份说,他们是士这一阶层,有知识的人,但士人不走官道,毫价值可言,即但陶渊明走进田园,无可奈何时,也要时不时的出来做个小官,这虽然与价值无关,可陶渊明的朋友大多是做官的,陶渊明离不开他们,尽管口里说“请息交以绝游”,能有朋友送一担粮一甑酒,也会高兴地唱“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就其行为看,隐士生活内容无非桑麻稻粱,和农夫没有差别,不过是没有捐税之忧(大部分隐士因为是知识阶层,有不交苛捐杂税的特权),与农夫比,多了一份好心情,有闲游四海谈玄论道的功夫,这样的隐士,除了在中国文化里增加一份因子外,有什么积极意义?就精神追求来说,上自天子皇帝,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有追求自由的渴望,只不过自由的内涵不同罢了。

大家都知道,在今天谈隐居说隐士,本是一个形而上的空谈,有人津津乐道“大隐隐于世小隐隐于野”,找的仍是心灵的一方净土。拟其神而不是拟其形,如富豪大款,找一处方外之地,看的是风水风景,哪里有什么修道虚为?

真正意义上的隐士或隐士精神,大概只有深山古刹,看黄灯古卷看袈裟道袍,东西南北,无处违心。

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立》里有句话:“我们正常是因为我们意识到我们是不正常的人。”谁说看破红尘,谁才是正常的人。你看《挪威的森林》中的那群人里,绿子和永泽最让我心慕。绿子家境凄惨,十七八岁承担着双亲有病到死的重担,自小缺少亲情,故而敢恨敢爱,颇有点“疯”,然而,正是这点“疯”劲,绿子更接近人性。永泽是男人中的绿子。令人惊奇的是,这位心中只有我行我素惯了的大学生的出身却与绿子大相径庭。渡边和直子则纯粹是冷漠环境下孤独人的传照。玲子是成年人社会中看这个畸形环境的见证者,以致她被那位跟她学琴的小姑娘玩于股掌而不自知。

“自己是陌生人,别人也会陌生”,可是要如鱼得水第融入一个陌生的社会,只能像渡边那样玩世不恭,否则,只好如木月、直子那样死去。尽管渡边心中还保留着直子那手摸背部的感受,绿子还残存一丝少女的“真羞”,可是,直子已经不存在了,绿子也抓不住渡边的那颗心。

上边写的是我读《挪威的森林》的感想,意在说明,不论走到如何的文明,心中的自由情愫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把握住准的。你可以再看看这,了解下我所说的隐居伪命题的观点,你不会再说我“终于找到古文人所追求的隐居理想了”的话啦。我来北方,只为换个生活环境,久了,仍会到城市生活的海洋去的。

理想的生活应该是有思想的生活。可是,在中国,春秋战国后便没有思想家了。有,只是为圣人代言,所谓继绝世兴灭国。秦王朝没有思想家,只有一个李斯忙着为秦始皇刻碑立转歌功颂德;汉以后,独尊儒术,听不到杂音。我们说,一个新时代的到来,总有思想家做启蒙活动,可是,漫漫几千年,我们看到启蒙者了吗?没有。卓有成就的知识分子都在春秋战国找到了知己,然后的工作就是和知己对话,为古人骄傲,小心的替今人悲伤,却找不到前路。

五·四以后,也有大儒,但这些大儒如同古儒,匍匐在权利之前,要古为今用。每个人都是一个悲剧,任何伟人的思想悲剧都藏着先天不足,后人所作的是修补工作。世易时移,借古至今,变法宜矣。我们的追求不是理想,是生活。

我们的思想,仅仅是看法想法个人认识,改变不了别人,更别谈立其言传于后了。

来了这么些日子,昨天才忽然看到你家养的白鸽,鸽子大体在你家周围五百米内盘旋,今天早晨,我在窗前坐在椅子上看书,听到白鸽“咕咕”的叫声,放下书,静静的看了一刻钟,脑海里出现几行文字,算作诗吧,炒给你看看:

窗外,白鸽在盘旋

在蓝色的晨晖里

它是在晨练

还是因为一顿

愉快的早餐

而我,腹内还在返刍着昨夜的酒宴

朝晖收拾掉我无赖似的慵懒

今天,有没有一份意外

等着我去随缘

然后是无数的明天

看,一道明亮的弧线

那是自由

宣示它的白帆

朝霞迅飞

白帆化作彩云直上蓝天

恰达耶夫写过一本《哲学书简》,恰达耶夫曾经写道:“我们从未与其他的民族携手并进;我们不属于人类的任何一个大家庭;我们不属于西方,也不属于东方;我们既无西方的传统,也无东方的传统。我们似乎置身于时间之外……”“我们是世界上孤独的人们,我们没有给世界以任何东西,没有教给它任何东西;我们没有给人类思想的整体带去任何一个思想,对人类理性的进步没有起过任何作用,而我们由于这种进步所获得的所有东西,都被我们所歪曲了。自我们社会生活最初的时刻起,我们就没有为人们的普遍利益做过任何事情;在我们祖国不会结果的土壤上,没有诞生过一个有益的思想;我们的环境中,没有出现过一个伟大的真理;我们不愿花费力气去亲自想出什么,而在别人想出的东西中,我们又只接受那欺骗的外表和无益的奢华。”这无疑等于说,俄国是思想、文化的沙漠,任何新鲜事物都无法在这片荒漠中生长,即使生长出来,也是扭曲和畸形的。”

恰达耶夫的这段话,虽然很激进,但是不是今日俄罗斯的写照?

祝安!

北方来信(3)

向明:

见字如面。我来北方时,带来几本学术笔记,是十几年前的,这几天翻阅,发现和这些笔记有关的读书摘抄卡片没带来,这些卡片放在我书橱最右下方的一个箱子内,你凑空替我看看,稍作整理,邮寄过来吧。

国庆将到,中秋近在眼前,“三秋”开始了。我每天都到田野去看看,有时帮帮忙。年轻时在老家经历的那些劳动场面又铺开在我的眼前,那些劳动技术派上了用场,你爸爸很惊奇我一个教书匠怎么会这些庄稼活,我给他一说,他哈哈大笑,说“三代以上种田佬,你一代没出呢”;那些农具犁、耙、耧、镰刀、锄头什么的,我叫的上名字,也会使用,我扶犁耕地扬鞭催牛,站耙碎土耧车播种,不过往事再现旧事重提罢了。只一件,长期伏案工作,体力活有心无力,干不长,地笼一个来回,我就大汗淋漓啦。你老家这些山地,层层梯田长短不一,大型机械化机器用不上,最常见的是手扶拖拉机,牛耕驴拉是主要的耕种方式,那些小石窝低岩下的零散泥土地,全靠人工。

早晨雾岚未散,山气氤氲之时,就听到牛哞羊咩,村人三三两两收拾农具拉起派车或推动独轮车“上山下乡”了,上的山上梯田,下的村外乡野;等我走到村头,向四面望去,人们散落在漫山遍野山岭峰头,牵牛挥鞭流下一幅黑白剪影;山腰之上,人影晃动;吆喝牲口的声音和着清脆的鞭哨声传过,很快消失在熹微的晨光里。偶尔晚起的后生,从我身边走过,不好意思的冲我一笑,叫一声“陈老师早”,紧着小跑几步,嘻嘻哈哈的走近自家的田地。

我的脑海浮现出一行行文字:“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九月筑场围,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眼前的景象,竟如三千年前的《诗经》所描摹的一样。我们这个古老而又年轻的民族啊。

十点左右,人们才陆陆续续的走下上岗走进村口,他们回家吃早饭了,也有人家把饭送到田间地头,虽看不到“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的情形,但肩挑臂挎迤逦而行,身披秋风飒飒的落叶,别有风致。

中午的日头,在平原也许还很热,但在山中,却是恰到好处,有人甩下夹衣,有人光着膀子,有人半遮半掩,在转过东山的阳光下,干的更带劲;这时候,山前山后山上山下,多了很多声音,牛昂起头向着天空哞哞叫,秋草丛里的山羊跟着咩咩的撒欢;童子呼伴,扶者扬鞭,老者歌途,妇孺推车,村中喇叭放着悠扬的《在希望的田野上》。山上山下,人远如豆;村里村外,尘飞土扬。斯螽动股,莎鸡振羽,不亦乐乎!

午后,恍惚远望,阳光如金,斜照山坞,村烟袅袅,先归家的女人已经燃上炊火,山头太阳如一团蛋黄,须臾,翻做腌制的海秋蛋,被剥去蛋壳,除去蛋白,露出殷红的passionfruit;赤轮落山,刚才还挂在山岩一角,转眼只剩半张红脸,如果不仔细看,那半张脸好像羞的热辣辣的不好意思,轻轻一跃,隐入山后。

于是,西边的天空,由红彤彤变作黑红,又由黑红变为暗淡,整个山坳黑下来,村内,亮起了电灯,半山腰的北方庄,灯盏闪烁,明灭隐现,与夜空的繁星交错辉映。

山中的秋夜,静谧而又热闹。远看,漆黑一片,仿佛隐藏着无数的传奇,山鬼行讯,山神夜奔,山兽出没;身处山庄,萤火时明时暗,秋虫杂然,落叶簌簌,风吹潇潇,而或月出惊山鸟,磔磔云霄间,心悲则为商声,情壮则为宫音,慷慨多是羽调,怒发生作徵言。

而我多是在秋风的召唤下依稀如梦的,一觉醒来,窗明霍亮,常常在刘嫂的电话铃声里起床,等洗漱摆,刘嫂将早饭递上,已是上午八点。刘嫂有时笑我:“你们在城里都这样吗?”我说:“城里上班族一般早九晚五,八点早饭很正常,但有些单位要早得很,比如环卫工人,学校师生。我上班的时候,大多在七点左右起床,七点半吃早饭。”并告诉刘嫂:“你习惯了我的作息,做饭就有规律了。可能和你们家时间对不上,给你添一层麻烦了。”刘嫂说,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饭,好做。

刘嫂是你爸爸给我找的一个厨师,算作保姆吧,帮我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我每月给她一千五,伙食费在里边了。人很勤快,干净,据你爸爸说,这个刘嫂有洁癖,特符合我的身份;刘嫂为人很好,饭菜做的香,热情大方,手脚周正。

向明,说到体力劳动,特别是农村的劳动和生活,我很喜欢,也习惯。因为我是二十五岁才走出农村的。从品格与行为养成说来,人在二十岁以前在农村生活成长多有好处。作为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家,一个中国人不了解农村是一大遗憾。虽然现代经济与工业文明让很多人渐渐远离农村,但农村更易锻炼人的体格,修养人的品性,使人类接近自然了解自然热爱自然。可今天,很多人忘了农村,甚至鄙视农村,把农村看做落后的代名词。这类人,从人格上说,没有现代文明思想;从道德上说,缺少平等尊重观念;从行为上说,自私狭隘堕落。许多发达国家重拾家园文化,重返自然,实际上是回到人类的根,这个跟就是农村。今天有很多说不过去的道理,比如,人富裕了,反而丧失了很多可贵的品质,尊老爱幼,敬畏自然,和睦相处,邻里无猜等等,实质上,农村文化中的这些精华被人们抛弃了。

香港凤凰网站,专门开辟一个“知情专栏”,搜罗很多当事人所谓的回忆反思,绝大部分文章写苦难写贫穷写封闭落后写脏乱差,我没有看到一篇写农村优秀文明、如何改造农村建设农村的文章。编者的初衷,好像就是让大家讨论时代之恶,远离农村批判农村,挖民族的根人类的根。一个生活在香港那样的国际大都市的人,他的觉悟和精神世界,他的思想高度,我想象不出有多高,但举国的认识境界这样低,就很不应该了。

我想,祖祖辈辈生活在农村的人,一代代延续的几乎全是本能的生命,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刀耕火种,纳土交税上费,用血汗支撑一个民族的命运,多少苦难多少艰辛,一座座的政治经济的大山压迫着他们瘦羸身躯,他们的怨言是不是更值得同情赞美,你一个上山下乡的小小学生,就因为来自城市,在农村生活三年五年,你的苦就比天大比海深?你一生被土地粘牢的农民向谁喊冤去?

至今,不少表现那个时代的影视文艺作品,看到的仍是农村的落后,不去发觉农村的特质,不为给农村找出路找未来,这些作者的思想水平和晚清差不多。向明,你不觉得农村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关于农村,我下次再给你写。今天写到这里,我听到大门外你爸爸喊我了。

问你好,握手。



2009928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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