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殉道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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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兹拉把自己弄瞎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在安妮卡心头挥之不去,因为他依然住在她房子里,每天看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问题。

她第一次让他搬出去,是因为他不肯戴墨镜,而她不喜欢看到他眼窝的怪样子。

至少她不觉得自己能忍受。

每次只要他在身边,要是不想着别的事,她总会不知不觉凑上前去,紧盯着他的脸,好像想要看到些从前没看到的东西似的。

这让她困惑不已,总觉得他有什么秘而不宣的秘密。

伊兹拉每天下午总要在她的门廊上坐很久,但和他坐一起跟独自一人没什么区别,除非遇到合适的话题,否则他绝不开口。

你早上问他一句,他可能到下午才回答,或者干脆永远没回音。

为了能继续在她这里住下去,他宁愿多付点钱,因为他熟悉这里进进出出的路线。她也决定让他留下,至少住到搞清他到底怎么骗了自己为止。

由于在战争中受过伤,伊兹拉每个月都会收到政府津贴,所以不用急着找工作。

安妮卡对他的财力印象颇深,对方甚至挥挥手就让她随意到邮箱里拿那些寄过来装着钱的邮件。

之前发现了这条财富之流,安妮卡便追踪其源头,然后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羊毛出在羊身上。

她当时感觉自己交的税都回流到这世上所有废物的口袋里了。

政府不光把它送给外国黑佬和阿拉伯佬,在国内也胡乱浪费在那些瞎眼傻瓜和只会在津贴卡上签字的白痴身上。

所以她理直气壮地觉得应该尽可能多的捞一点回来,不管是钱,还是别的东西,好像甚至连整个地球都是她的,只不过后来被人抢走了。

她不可能心如止水地看着那些东西,心里却不起一丝波澜。

每次观察伊兹拉的时候,她总觉得这瞎子似乎就能看到一些东西。

伊兹拉脸上有一种特殊的迫切神情,好像追随着什么只有他能识别的遥远之物。哪怕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他也是一脸追随而去的神情。

不过安妮卡知道他是真的瞎了。

之前他把布条当作绷带裹了一阵子,等摘掉之后她就对此确信无疑了。她仔细观察了他很久,他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把自己弄瞎了。

在他摘掉布条之后,别的租客经过大厅时,也都会踮着脚慢慢走过他身边,尽可能多花点时间打量他。

不过,久而久之他们也对他失去了兴趣,只有新租客还不知道这事是他自己干的。

和伊兹拉睡过一次的女人听说了这件事,便摇着肥硕的身体过来,缠着伊兹拉说些话,想要从这个瞎子里讨到些好处。

而伊兹拉总是保持着一种朝圣者般的姿态,没有回应她,只是在对方提出邀请时,给她钱打发走。

女房东觉得那女人比她看上去的还要面目可憎。

她纠缠了他几天之后便离他而去了。

安妮卡倒是希望她因为疾病死去,她知道这种女人身上多多少少会有些皮疹之类的。

当然,过了两个礼拜,女人又回来了,想再次纠缠伊兹拉。

她总是对他大喊大叫的,好像真的是伊兹拉先生的谁一样,但他却从来不吭一声。

女房东操持房租自有一套,她告诉伊兹拉,如果那女人跟他住的话,得付双倍租金。

安妮卡说有些事她不介意,有些可不行。

她让他自己去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她就抱着胳膊站在那儿,等他琢磨出答案。

然后伊兹拉一声不吭地又摸出三块钱递给她。

“伊兹拉先生,那个女人纯粹是为了你的钱啊,更何况她就是一个……”

“她想要的话,就拿去好了,”他说,“我给钱让她滚开。”

安妮卡一想到交税的钱居然用来养活这样的废物,就让她无法忍受。

“别这么干,”她飞快地说,“她没权利拿。”

第二天她叫来了警察,然后以进行不正当交易的名义扣了那女人一会,之后那个胖女人就再也没来过了。

安妮卡很好奇伊兹拉双目失明后,政府每个月到底给他多少钱,她有查明真相的自由。

于是,当再次在邮箱里发现政府寄来的信封时,她就用水汽打开看了下。

几天后,她便提出必须涨房租,而且既然他在她这里搭伙吃饭,食物价格上涨,伙食费当然也要涨。

不过她依然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他干吗弄瞎眼睛却把命留了下来呢?

除非他有什么计划,有某种东西非得让自己双目失明之后才能看到。

安妮卡想尽可能搞清关于他的一切。

“伊兹拉先生,你们家还有人在吗?”有天下午,他们一起坐在门廊上时,她问道。

她觉得自己喜欢怎么问就怎么问,反正他不会闲来无事去回答她。

“我的家人全都不在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他们,他们也不在乎我。”她说。

过了一会儿伊兹拉才答道:“我家人全死了。”

“我的父亲是在一次飞机失事中丧生的。”她又快速地接上。

她越来越喜欢跟他一起坐在门廊上的时光,但一直搞不清他是否知道她在身边。

即便他回答了安妮卡的话,她还是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就是她本人,他的女房东,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他们两人面对面坐着,伊兹拉一动不动,她则前后摇晃,一坐就是半个下午。

虽说她一直滔滔不绝,但两人的交流不会超过两句话。

如果安妮卡无话可说,也没什么心事可想的话,就会不知不觉探出身子,静静地看着他。

她仔细观察过伊兹拉的生活习惯。他吃得不多,似乎也不挑食。

如果她失明了,准会整天坐在收音机边,吃着蛋糕和冰激凌,用热水泡脚。

但他却来者不拒,也从不管饭菜有何差别。

他通常起很早,之后就在房间里走动,早饭前他会先走出门散步,之后再出去,直到中午才回来。

他只熟悉附近四五个街区的路,所以也不会走到更远的地方。

就她所知,他总是孤身一人,没有人来探望过他,就像他压根没有朋友那样。

待在房间里的时候,伊兹拉就在一小块地方来回走动,安妮卡觉得就算他死了,说不定也依然会这么走着。

安妮卡对此完全无法理解,感觉他应该去修道院当僧侣,或是那些奇怪的苦行僧,走一步磕一下的那种。

她不敢去想如果这种事降临到她头上会怎么样。

她喜欢白天那明晃晃的光线,和眼前所能看见的一切。

而她搞不懂伊兹拉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又摒弃了些什么。

安妮卡只能把伊兹拉的脑袋想象成里里外外整个都是黑暗的世界。

并且他那脑袋比外面的世界还要大,大到足以囊括天空和行星,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所有东西。

如果他与时间同行,那又如何知晓时间是在后退还是前进呢?

安妮卡想,那感觉就像你走在隧道里,只能看到出口处的一个光点,她也只能这么想了,否则根本没办法琢磨下去。

她感觉那光点就像圣诞树顶上的星星。

她想,如果他手头有点事情做可能会是件好事,这能让他走出自我世界,与真实世界重新建立联系。

安妮卡相信他与真实世界已经切断联系,有时都怀疑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而是认为那只是迷雾中诱导人的考验。

她建议他买个吉他学着弹弹,很多人都弹吉他,她觉得伊兹拉也应该试试,她想给他拍一张傍晚时分坐在门廊上弹吉他的照片。

为了避开街上的喧嚣以便拥有更多私人空间,她买了两盆橡胶树摆在门廊上。

她想,从橡胶树后面若能传出他弹吉他的声音,他也不至于会显得暮气沉沉吧。

但无论怎么劝,伊兹拉从来都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每个月付完房租和伙食费,他的政府津贴还能剩下三分之一,不过据安妮卡观察,他从不花钱。

这人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剩下的钱除非丢掉,不然再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了,况且那屋里也就他一个人住。

她想如果他死后能有个遗孀,那她定会获益匪浅。她曾看到过钞票从他口袋里掉出来,他都懒得弯腰去捡。

有一天,在打扫他房间的时候,她在垃圾桶里发现四张钞票和一些零钱。

这时他正好散步回来,她便对他说:“伊兹拉先生,垃圾桶里有张钞票和一些零钱。你知道垃圾桶的位置,怎么会扔在那里?”

“那是多余的,”他说,“我不需要。”

安妮卡跌坐在他的直背椅子上。

“你每个月都丢掉吗?”过了一阵她才开口问。

“如果有多出来就扔掉。”他回答。

“那些贫穷和缺钱的人,”她嘀咕道,“你就没想过他们吗?你不要那钱,可有人要呀!”

“给你好了。”他说。

“伊兹拉先生,”安妮卡冷冷地说道,“我还没穷到要人救济的程度!更不需要一个瞎子的钱。”

她现在意识到他就是个疯子,应该有个正常人来照看才行。

而伊兹拉也在迷雾中恍然清楚,对方兴许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糕,信件的事似乎是其他原因没有送达。

安妮卡已经过了有青春活力的时候了,虽然脸有点大,但双腿却像赛马般修长。

她微卷的头发轻巧地盖在眉毛、耳朵和后脑勺上,但这些优点都没法吸引他的注意。

她发现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办法就是研究他感兴趣的东西。

一天下午,当他们坐在门廊里时,她问道:“伊兹拉先生,你为啥不再布道了?失明了也没关系呀,大家都喜欢盲人布道师,那样才与众不同。”

她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不等他回应就接着往下说,“你可以去找一条导盲犬,你们俩可以吸引一大群人,大家都喜欢看狗。”

“至于我嘛,”她继续道,“我没那个癖好。我相信好日子过不长,应该及时行乐,我这样不也挺好。我不信耶稣,可跟好多那些信的人不也一样。”

“你更好,”伊兹拉突然俯身道,“要是你信耶稣,就不会这么好。”

他可从未如此表扬过她!

“哟,伊兹拉先生,”她说,“我相信你是个出色的布道师!你一定要重新开始。这样你就有事可做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你干吗不重新开始布道呢?”

“我不能再布道了。”他低声说。

“为什么?”

“我没有时间。”他说着便站起来走出门廊,好像她刚刚提醒他有件急事要做似的。他走路的样子像是在忍着脚下的剧痛前行。

过了几天,她发现了他瘸腿的原因。

在帮伊兹拉打扫房间的时候,她碰巧撞翻他另一双鞋,于是拎起那鞋子,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xz在里面,却发现鞋底铺满了沙砾、玻璃碴和一块块小石头。

她把这些东西倒出来,并用手指挑挑拣拣,想从中找一些闪闪发亮的值钱东西,却发现手中只是一堆谁都能在巷子里捡到的垃圾。

她拎着鞋呆立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最后还是把鞋放回到床底。

几天过后,安妮卡竟发现那双鞋里又铺上了新的石头。

她问自己,他这么做是为了谁呢?这么做有啥什么好处呢?

她总觉得身边藏着某个东西,却又怎么也找不到。

有一天,当他来厨房吃饭的时候,她问道:“伊兹拉先生,你为什么要踩着石头走路呢?”

“为了还债。”他用刺耳的声音说道。

“还什么债?”

“无论还什么债都没差别,”他说,“总之我是在还债。”

“可你这样还债想证明什么呢?”她不依不饶地问。

“别管闲事,”他粗鲁地说,“你不懂。”

他可从没这么不客气过,安妮卡现在才意识到了这点,之前伊兹拉的形象并非是这样的,也许是现在瞎眼的他看起来实在是太脆弱了。

女房东慢慢咀嚼着嘴里的东西,同时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伊兹拉先生,你觉得自己死了以后,还会是个盲人吗?”

“希望如此。”过了一会儿他拖着调回答道。

“为什么?”她瞪着他,即使知道对方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吞吞地说:“如果眼睛没有底,反而能装更多东西。”

安妮卡盯着他看了很久,却还是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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