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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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节气前后,塬上一派繁忙的景象。田间地头不时传来“嗷嗷”的赶牛声,不知谁家的牛一声悠长的“哞”后,周边的耕牛相继仰头“哞哞”的回应起来,似乎在彼此倾诉着苦累不堪入耳。学校里也放了三天的种麦子假,燕燕跟着猫吖在后面洒化肥,彦龙在前边拽着牛缰绳,旁边的小牛才调试着耕种,拧着脖子头不停地往大牛身上蹭,彦龙吃力的拉着牛鼻钻。存生一声吆喝,抡起鞭子打在小牛屁股上:

“哎哎——这个岁牛娃不会耕悠着走就行了,不会耕还猴急的不行,挤大牛干啥呢?犁沟犁沟——哎哟哟……”,彦龙赶紧拽着小牛的鼻钻往上拉,大牛嘴巴里大口喘着粗气。彦龙生怕被牛踩到脚,一边拽着缰绳一边不停地回头往脚底下看。存生说道:

“彦龙,你快到后头洒化肥,让燕燕来拉牛,你一阵阵扭来扭去的,牛也跟着胡乱走,种出来的麦子不齐整,人看见笑话。燕燕,你到前面拉牛来”,

燕燕正抓起一把化肥高高的扬起,在空中划过半圈后洒落在犁沟里,听见爸爸叫她拉牛,她极不情愿的嘟起嘴巴在后面磨蹭了一会儿。猫吖催促了几遍,她才跑过去从彦龙手里接过缰绳,翻着白眼狠狠的瞪了彦龙一眼。他们三个谁都不愿意拉牛,一是害怕牛被鞭子一打呼的往前窜踩到脚后跟,存生在后面不停地吆喝着喊,走在前面总是觉得忐忑不安。不比播撒化肥和敲大土疙瘩,虽然费力但不操心。彦龙心里窃喜,终于松了一口气,抓起一大把化肥高高的扬在空中。小燕落在地头抡起镢头拍打翻耕出来的大土块,不时的扶着镢头弯着腰脱鞋,在镢头把上磕几下,翻倒钻进鞋里的土。猫吖紧跟在存生后面播撒麦子,她说:

“麦子种上了,赶紧抽时间去城里把三轮车买回来算了,你说呢?”

存生卷起裤腿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扬着鞭子,头也没回的说:

“我也想着呢,卖牛的钱也没有存银行,加上折子上存的定期也快到了,我算了一下,再凑七八百就差不多了”,

“我看咱们买时风三轮车就能行了,那个车厢宽敞,能多装点东西。到时候把老八叫上,人家开了这么些年拖拉机,比咱们懂得多”,猫吖说道,

“那肯定么,咱们黑哒模糊的不叫个懂的人根本不行。唉!这下买个三轮车不但把这几年省吃俭用攒的家当赔进去,还拉点外帐,看啥时候才能挣回来,想起愁的睡不着觉”,存生说着转身朝猫吖笑了起来,猫吖接着说:

“你连个猪一样,还有睡不着的时候?我倒一点点都不愁,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咱们这几年推自行车,拉架子车卖衣裳贩菜都不愁,有了三轮车还愁啥呢?生意如果好点,几个月就能把借帐还完。以后拉粪拉土碾场有三轮车总能省不少力气。哦!赶紧问一下老八,看他们啥时候卖洋芋呢,把咱们的一起拉菜市场批发了,还能有二三百的进账。”猫吖边走边说,

“今年洋芋家家户户都收成好,洋芋价上不去,我看咱们那点怕都卖不到三百个元,便宜了就少卖点,留下粉粉面,今年多压些粉条吃,三个娃都爱吃粉条,冬天了咱们不是洋芋菜就是白菜粉条”,存生边说着边抡起鞭子朝大牛屁股抽下去。猫吖说:

“卖点洋芋就能少借点钱,今晚上吃完饭,咱们两个去老八家问一下去。”

燕燕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听着父母的谈话,心里美滋滋的想象着三轮车的样子,想象着他们三个坐在车箱里,爸爸拉着他们三个一圈一圈地拉着碌碡碾麦子,车厢里铺很多蛇皮袋子,他们躺在里面,随着三轮车颠簸,仰望着蓝蓝的天空,看白云舒展成各种形状,他们三个争相发挥想象力,看谁说的最像。之后的几天,燕燕三个每每想到不久家里就有了一辆车,不由兴奋地边走路边抑扬顿挫的学说着广告词:时风时风,路路畅通。

麦子播种完的第三天,老八开着拖拉机拉着洋芋去菜市场批发。当天下午燕燕三个放学回家,洞门外停着一辆暂新的蓝色时风三轮车。福祥、老八和存生围着三轮车谈笑风生,讨论着关于三轮车的马力、发动机等的各种性能。厨房里猫吖和老八媳妇一帮女人忙着压饸饹面。王家奶奶坐在院子里给你剁菜,岁坑坑老四媳妇手筒在袖口里笑着进了洞门,边走边说:

“大妈,你看存生两口子给你们把钱挣下了,三轮车都买上了,你看着心里欢喜吗?哈哈哈”,

王家奶奶把菜板上剁碎的菜倒进鸡食盆里,起身微笑着说:

“欢喜呢咋不欢喜,就是存生没有开过,这三个轮子不比拖拉机,开上猴的我操心的又放心不下。你快进来坐里面喝点水”,王家奶奶让着老四媳妇进屋,老四媳妇拉着王家奶奶的手笑着说:

“这几年家家条件好了,家家彩电音响,以前谁还能想到咱们能看上大彩电呢!社会越来越好了,你看现在路上三轮车也渐渐多了起来,也没见谁不会开,慢慢磨合上几天后就能上路了,而更年轻人不比咱们,脑子都灵光的很。我不坐,大妈,你忙你的,我去伙房里说几句话去”,说着朝厨房的窑洞走去,边走边大声喊道:

“燕燕她妈,置办了三个轮子的家当,一顿饸饹面能打发下吗?没有点肉这个新车怕贺不成呀!”猫吖一边笑着迎出来,一边卷着围裙擦手:

“嫂子你过来了,赶紧进来,正好还称了二斤猪头肉,秀英给咱们正切呢……”,厨房里三四个女人说说笑笑,最老八媳妇和秀英笑的嗓门大,笑起来的声音能传到洞门外。湾里几户人家联合起来买了一串鞭炮,给新车搭上了大红色的绸被面。那天下午,燕燕家人来人往,闲暇的人都过来凑热闹看新车。饭后,在老八的陪同下,存生开着三轮车拉着燕燕几个,从小城路上转过去,再到白庙街道转一圈,慢悠悠地磨合新车,几圈后,存生便能独自开车上路了。只是一拨动档位,车子向后猛然抖动一下,车上的几个人孩子,紧紧的抓着边缘的栏杆,个个咧着嘴憋着笑。存生先前不让他们坐在车上,生怕自己车技不熟悉有个啥万一。燕燕三个一溜烟的爬进车厢,怎么也轰不下来。存生一再的叮嘱要他们拽紧车栏杆。三轮车咚咚咚的颠簸在土路上,燕燕三个叉开双腿牢牢的握着栏杆,整个身体不停地颠簸抖动,看见远处的树出现又消失在眼前,心里洋洋得意,迎着风大声喊着口号:时风时风,路路畅通。彦龙试图表演叉开腿不扶栏杆站在车厢里,存生一导档,彦龙身子猛然一倾,一屁股蹲在车厢里,一阵哄笑后,燕燕带头说起了他们经常玩的顺口溜:“拍花花手,卖凉酒,凉酒高,闪闪腰”,小燕和彦龙扯开嗓门齐声附和起来:“腰里别了个黄镰刀,割黄草,喂黄马,把黄马喂的胀胀的,老娘骑上告状去,告了啥状,告了个扁担状,扁担不会担水,一担一个鸡嘴,鸡嘴不会掏辣辣,一掏一个哈麻麻,哈麻麻不会养娃娃,一养一个哈大大……”,他们越说越快,声腔也越来越大,到最后,三个每人一个说辞,像比赛现场一样激烈,声音盖过了三轮车的咚咚声。

这一两年来,集市上摆摊卖货的人越来越多,经常有人因为争摊位发生口角。赶白庙集的前一天下午,存生就要骑车去集市上先占摊位,把几个废旧的网孔袋子绑在一起,摊开差不多能摆放所有菜品的长度。然后在附近找几块石头或废弃的砖头压在上面,以防止晚上起风被刮走。寨河集和冬九集没有办法先去占摊位,他们只能早起早到。现在有了三轮车,再也不用前一天就去城里批发菜了,赶集的当天早上四点左右,存生和猫吖就得起床收拾。要经过百庙街道,从贾洼气管站下坡,绕过火车站附近的村庄,咚咚咚咚一路颠簸到批发市场,光路上至少得四十分钟,到了菜市场,已经是人头攒动,推着车子叫卖油饼晶糕的,和斜挎着木板盒随处叫卖烟的吆喝声四起,空气中早点稀饭的味道和烂菜叶子的腐臭味夹杂在一起。存生找个地方停放好三轮车。胳肢窝里夹着几个蛇皮袋子,和猫吖商量好各自要批发的菜品,便分头行动。不一会儿,猫吖肩膀上扛着一袋子辣椒,一边走一边脑海里浮现着刚才进货的过程,不断的算计着钱数,生怕算错多给自己吃亏。把辣椒放在车厢里拿个篷布盖好,蹲在地上拿手指再列个竖式算一遍才安心。她匆匆地行走,不断的回头看看三轮车,心里一直惦记着车上没有人看车,担心有小偷偷东西,万一被扛走一袋子菜,今天忙活一天都挣不回来那些钱。存生夹着袋子还在菜市场里转悠,一家家的比对菜品和价位,猫吖碰到劈头盖脸就唠叨起来:

“你夹个袋子转悠到啥时候呢?磨叽的能比出个花来吗?我都进了两样子菜了,这个人干个啥都磨蹭,车上还没有人照看,就这么大点菜市场,你看差不多就赶紧装……”,存生翻着眼睛瞪了一眼猫吖说:“唉——我不转拿的菜不好卖不出去了,你在集上叨叨叨能把我埋怨一天,嫌我拿的仓促了。我多转几家对比一下,你又嫌我磨叽。啥都是你的油饼子抹晶糕!”

猫吖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存生说:

“你废话多呀,赶紧先把你那两眼窝眼屎擦干净,把人看着嫌弃死。放麻利点儿赶紧进菜,留意着三轮车,万一贼偷一袋子辣椒或是葱头今儿个就白跑一趟了”。

清晨六点半左右,存生在车上把批发好的蔬菜堆放好,猫吖买来两个油饼子抹晶糕,边走边大口的吃着。存生接过一个三下五除二吃完,背过手来回抹抹嘴巴。拿出摇把,和猫吖一起弓着腰转动,随着速度加快,排气管里浓烟四起,三轮车咚咚咚发动起来。猫吖围上纱巾遮住脸,坐在存生旁边的侧坐上。存生猛吸了两口烟丢在地上,转动着蓝色的解放帽沿往下压一压,不然一路上迎着风,有被风吹走的可能。猫吖转头看了一眼,嘴里嘀咕着:“走哪里烟火紧急,不抽一口过一下瘾不行”。

三轮车冒着黑烟缓慢的行驶在贾洼坡里,路上刚铺了一层石子,还没有碾压平整,三轮车不断的颠簸着,存生紧握车把手,来回不断的躲避路上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大坑小窖。猫吖坐在存生旁边一边操心着存生开车,一边大声的说着批发的菜的价格和好坏,商量着当天哪个菜能卖个好价钱;哪个多少挣几毛给钱就要赶紧处理;专供的乡政府食堂和炒面店,每样菜加几毛钱能长久的拉拢住生意。存生的眼睛里飞进了一个小飞蛾,他挣一只眼闭一只眼开着车,一边不停地揉搓眼睛。猫吖紧张的盯着前方,一只手扶着手把柄,着急的问:“出来了吗?没出来头仰起来往天上吐唾沫,多唾几下就好了”。一般来说,赶白庙集就比较消停,因为路途不远,前一天也占好了摊位。寨河集和冬九集必须四点之前起床,去城里批发好菜,经过几架迂回的山坡,最早到集市上差不多快九点了。赶下午集散,一车子的菜最好能卖完,大蒜和洋葱等因为耐储存剩下不要紧,其他的诸如菠菜、韭菜等到过两天再带去卖,菜不但不新鲜了,按本钱卖也很难卖出去。按存生的话说,现在人条件好了,眼光也挑剔了,一看有几样菜不新鲜,连带着其他的菜都受到影响。摆放好菜,已经有赶早集的人推着自行车来问菜价,猫吖一边招呼着买主,一边再仔细摆放一遍,把新鲜的、惹眼的菜放在最上面。再把西红柿和黄瓜筐子里面的新鲜叶子摆放在上面。存生一边抽烟一边蹲在韭菜后面,把大捆的处理一下绑成小捆摞起来,从外面一路经过,打眼望去,猫吖和存生菜摊子上的菜比其他家都整齐显眼。猫吖满脸堆笑,一边忙活的称秤卖菜,时不时往秤盘里加点菜凑够整斤数,一边和买主说笑着算账,她有一套百说不厌的说辞:

“帐咱们慢慢算,多给了我就悄悄占个便宜不吭气,哈哈哈,开玩笑的。秤一定要给你给够数,绝对不缺斤短两叫你吃亏。称上你一百个放心,我在咱们集上也不是做一天两天的买卖,咱们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一回生二回熟,常来常往你就知道我们的菜哪怕贵一两毛,秤上不做亏心事。”她的说辞头头是道,买主连连点头。收了钱送走了买主,存生拍拍猫吖的肩膀笑着说:

“你的这个嘴啊,能把死人说活,翻过去覆过来能说道,这几年做生意把你的嘴头锻炼出来了,呵呵呵”,

猫吖抿着嘴唇笑道:

“你不要嬉皮笑脸拍马屁了,赶紧去马师面馆里倒点开水让人喝点,嘴皮子都说干了。顺便看马师要啥菜呢,看他来自己挑呢还是咱们称好送过去呢?”

中午集混的时候,存生和猫吖每人一杆秤忙活着称菜算帐,手里攥着一踏零钱,收到一百和五十的面额就赶紧装进裤兜里。车座位上放着猫吖刚端来的一碗酿皮,还没吃几口就来了买主称菜,一波接一波,猫吖忙活起来全然忘记了吃的事儿。一阵风吹来,尘土卷起地上的残渣四起,酿皮上面忘记了遮盖,落了一层灰尘。猫吖忙活完转身端起盘子,吸溜吸溜几大口吃完送还了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例假,猫吖竟全然不知,穿了一条麻灰色的裤子,屁股后面渗出一块巴掌大的血渍。她一边啃着家里带出来的馒头,一边招摇过市,还不忘和熟人丢几句玩笑话,爆开粗口说笑几句。后面几个推着自行车买东西的男人看见了,假装视而不见的样子。包着头巾卖酿皮的回民女人凑到旁边的一个女人跟前,偷偷指着猫吖窃窃私语了几句,对视着笑出了声音。猫吖娘家的一个表姐慧慧紧挨着猫吖的摊位卖菜,她也看到了,便挥手示意猫吖过来,凑到猫吖耳朵边嘀咕了几句。猫吖顿时咧着嘴紧皱眉头,笑着吐了吐舌头,边往回走边往下拉了拉上衣,试图遮挡屁股上的血渍。到摊位前她搡了一把存生小声埋怨道:

“你看你像个猪头嘛!我身上来了例假也不知道提醒一下,勾子后面湿了一大片,害得我不知道还到处招摇了一圈,把脸都丢到人堆里了!”

存生靠在车轮上一边抽烟一边数零钱,凑够整数一百就用其中一张折起来夹住,他抬头看了一眼猫吖说:

“我光看你前面了,就没有留意勾子后头么,不要紧,没有多少,哪个男人的女人勾子没烂过,瓜眼窝笑瞎眼窝,都一样一样的”,

猫吖感觉又有一股血水流出来,她每次来例假都多的惹人厌烦,光卫生纸三包都不够用,下面还得垫一块布。她赶紧找来车座位下面擦车的一块棉布塞进衣兜,拿存生的衣服绑在腰间遮住屁股,到商店里买了一包卫生纸,三步并两步的奔向厕所。

下午集散的时候,集市上零零散散的没有几个人了,猫吖和存生的摊位上只剩下两三个莲花白和葱头,存生一边放声叫卖,一边数着钱算账。他起身对着猫吖“唉”一声,竖式两个指头说:“今天挣了这个数”,猫吖似乎早有预料,只是淡淡的说:“我想也差不多,一大车厢菜,七八百斤的重量,咱们两个一秤一秤的卖出去,挣不下二百个元,胳膊都不答应。没有人了,咱们收拾回家了,剩下的葱头我拿几个给猪米和田红兰,其他的拿回去咱们自己吃。回去缸里没有吃的水了,还要去小城拉一回水去呢!”她一边说一边拿袋子装了几个葱头。

买上三轮车贩菜不久,猫吖嫌每天早起梳头发浪费时间,长发赶集时出汗加上风吹日晒的容易脏,她便对着镜子剪短了头发,拿着存生的刮胡子刀片夹住梳子,削剪了一头齐整的男人发型。她也不像以前一样,经常有闲情逸致对着镜子用手抚平眼角的细微皱纹,挤下巴的痘痘。也没有以前那样精致,现在出门也不照照镜子,也不注重穿着打扮,一头扎进了钱眼里,精打细算的过起了日子。只要天气允许,她便和存生三个集一集不落的赶。不赶集的日子,庄稼地里和家里总有忙不完的活计。如今土地多了起来,他们也没有丢弃前几年别人给的那几块山地,依然翻耕种庄稼。她原本长了一双比一般男人家的手还宽厚的手掌,五指分开,掌心的纹路里,总有洗不掉的,像是长进了肉里的黑黝黝的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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