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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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节气,一场暴雨过后,连续几天的暴晒,院子里被雨水冲刷的地皮被晒的裂开缝隙,卷起的地皮像掺完搅团锅底粘的一层厚厚的的焦锅巴,一铲刀下去四分五裂的卷起在锅底乱滚落。麻雀在牛圈旁边的树干上叽叽喳喳,追逐着在院子里徘徊。王家奶奶掰碎一小块馒头放在猫碗里,取了一片利特灵碾碎,倒了一些开水进去和匀,一边抱起猫咪分开嘴巴往里灌,一边唉声叹气的说,

“唉!我把你个短命儿鬼,昨晚上去哪乱七八糟吃去了,一直都好好的,怎么回来连吐带拉不消停,肠子都快倒出来了。这几年湾里猫多了,老鼠也少了,这是谁家良心叫狗叼走了,下哪门子的老鼠药,猫到处乱跑着把死老鼠吃了。你说你惜惶吗?看见啥都敢吃,这下把你小命要了”,

猫咪耷拉着脑袋垂下来依偎在王家奶奶手心里,微微眯着双眼,中间留出一道缝隙,泛黄的眼球已经没有光泽,四只脚无力的蜷缩着,任由王家奶奶摆布,喂进嘴里的药已不能下咽,还在嘴巴里隔着,口水顺着嘴角流淌出来。小燕在旁边抚摸着猫咪的脊背,燕燕和彦龙蹲在两侧,彦龙轻声的问道,

“奶奶,猫是不是快要死了?你看它头都抬不起来了,如果它死了,咱们家里的老鼠咬我们的脚丫子怎么办?”

彦龙听大人们闲谈,说起婷婷她奶奶,晚上睡熟时被老鼠把脚丫子咬了一口,老鼠嘴巴里有毒气,每到天阴下雨,被咬过的地方总是发痒难忍。想到这里彦龙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紧把脚在地上磨蹭了几下,似乎自己的脚丫子也痒痒起来。燕燕两手支撑着下颌,默默的看着猫咪,猫咪的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一丝微弱的气息从身体游离而过。王家奶奶哀叹了几声,轻轻地把猫咪放在了地上,拉过门槛的扫地苕帚,手扶着苕帚把屁股挪到苕帚上盘腿坐了下来,说:

“眼见着活不成了,还是想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短命的主儿,把你经管了这么长时间,临了临了像身上把啥东西丢了一样,心乏的拾不起精神来。唉!管人管牲畜,全凭一口气活命,最后的一口气都不好咽,唉……”,

猫咪突然身子一抽搐,后腿倾尽全力往前瞪了一下,慢慢地身体下沉,脑袋完全垂在地上。燕燕的脑海里闪电般的浮现出一幕幕和猫咪在一起嬉闹的场景。有一天晚上半夜回来,猫咪捉了一条小蛇,小蛇还没有完全被咬死,身体的两头在不停地甩动挣扎,猫咪也来了兴致,索性丢在地上,拿爪子拨弄着小蛇不让它跑出视线,四只脚遮挡着,爪子一伸一缩,试探性地拍打着,尽兴处不停地示威吓唬,发出“呼呼”的声音,奄奄一息的小蛇扭动着身躯在地上挣扎。王家奶奶被叫声吵醒来,拉灯一看猫咪在地上不停的拍打一条一尺来长的菜花蛇。她赶紧喊道,

“我的个老妈呀,你还胆子大,把蛇都擒回家了,得亏没有上炕,你赶紧擒出去吗?”

猫咪会意一口叨住小蛇从门槛下的水道眼里跑了出去,在门外猫咪嘴巴里还不忘“呼呼”示威护食。王家奶奶又不放心,披上衣服开门出来看。猫咪已经把蛇头咬断,王家奶奶拿苕帚赶走了猫咪,一边骂,

“我把你个不消停的!吃的没吃头了,擒个蛇回来了,蛇你也敢随便糟蹋”,

猫咪见骂缩着头一溜烟从树杆上爬上去,消失在夜色里。燕燕被奶奶的说话声吵醒,听见有蛇,吓得躲在被窝里悄悄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常常听大人们说起关于蛇的事,总是听的津津有味,内心里对蛇充满了好奇和恐惧。去年效林媳妇生火做饭时,顺手抓起一把柴草塞进灶火门里,一条灰色的菜花蛇从杂草里窜出来,一头栽下来,差点掉进她怀里。吓得效林媳妇连滚带爬“哇”一声跑出了厨房。最后熊家老爹捉住蛇勾在棍子上,足足有一米来长,他走出了老远,把蛇送回了深山放生了。熊家老爹家院墙上长满了榆钱树和椿树,横斜着从墙缝里长出来,夏天的时候人在炕上睡觉,“啪嗒”一声,偶尔就有蛇从墙上掉落下来。燕燕三个都怕蛇,却喜欢听大人们讲村子里关于谁家进蛇捉蛇的事。熊家老爹告诉他们,蛇头扁圆便是没有毒的,蛇头像个三角形便是有毒蛇,蛇头越尖毒性越大,幸好北塬上的蛇大多数都是无毒的菜花蛇。有毒的蛇是七步蛇,人被咬伤,走不出七步便毒发而亡。天气越热蛇活动越频繁,夏天燕燕三个在门外面玩,总是拿个树枝在草坪里一边敲打一边“哼哼”的出声打草惊蛇。王家奶奶也经常说,蛇是有灵性的,不能随便打死蛇,有的人家里进了蛇,捉住放生的时候还要拿一块黄表,对着蛇走的方向跪着烧掉。有一年存柱在峁上割谷子草喂牛,看见两条蛇,一青一白,相互缠绕着从洞里爬出来钻进了草丛里。以前他们看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猫吖告诉他们三个,电视剧都是现实生活中的活例子,不然人怎么能看上瘾,有时候笑的肚子疼,有时候哭的稀里哗啦。燕燕上学的时候经过峁上存柱家的地头,只要想起那两条蛇就赶紧对着地头低头作揖,心里默默祈祷:“愿小青和白娘子保佑他们永远都不要碰见蛇”。

自从猫咪那天晚上擒蛇回家后,燕燕就对猫咪充满了敌意,开始厌恶和嫌弃它把蛇捉回家里,有时她也发挥想象力往深处想,万一是条毒蛇,万一被咬一口,是不是他们都有被害死的可能?越想越后怕,越想越来气,猫咪在炕上蜷缩着睡觉,她不由得一把抓住扔下去,还不解气,上前踹一脚,猫咪“喵”一声,夹着尾巴一溜烟的从洞门跑出去。王家奶奶看见了赶紧责备,

“你看你手闲吗?猫娃乖乖睡觉呢,又没有惹你,你连踢带打的欺负它干嘛?”

燕燕歪着脑袋怼奶奶,

“我现在不喜欢它了,它把蛇都擒回来了,差点把我们害死了,我以后看见它就打,见一回打一回,你越说我越下手重,哼!”

王家奶奶瞪大眼睛瞪了一眼燕燕,说,

“你看你那个怂样儿,跟个畜生计较呢,把猫娃打的不回来了,家里老鼠多的反蛋了,猫娃一天给我作伴儿,有个猫在院里看家,夏天蛇呀啥的都不敢乱进来。你没听你外奶奶上回来家里说,他们庄里谁家炕上爬上去一条蛇,晚上睡觉时一拉被子,蛇还在被窝里面钻呢!咱们家里有猫娃一天响动,蛇才不敢进来,暑里天气蛇都乱跑动,你把猫娃再糟蹋,小心又擒蛇回来放你被窝里”,

王家奶奶说完话,咋吧着嘴巴“喵喔,嘬嘬嘬”喊猫咪回来,猫咪听见王家奶奶的声音,猫着身子在洞门外“喵喵”的回应着。燕燕听了奶奶的一番话,想象着蛇如果钻进被窝里,滑溜溜的爬动,就像《封神榜》里面苏妲己害人时那个毒蛇洞,她赶紧定了定神,顿时感觉自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自此后,她不敢使劲的踢打猫咪了,又对猫咪有了些许的敬畏。像燕燕三个一样,有时候他们和猫咪玩着玩着就出现不愉快,只是到最后,挨打受骂的还是猫咪。有一次彦龙逗猫咪玩,拉着它的一条前腿不放手,试图要猫咪站立起来两条后腿行走,猫咪情急之中另一只爪子扑过来,狠狠地挠了一下,一条深深的血口子被划开。彦龙提起猫咪脖子一把甩了出去,猫咪掉在地上啪一声,发出低沉的呻吟声,瘸拐着出门躲开了。王家奶奶一边找来棉花烧成灰涂抹在流血的手指上,一会儿血就止住了。一边骂彦龙,

“手闲的没事干了,不会去台子上胡麻地里给猪拔一把灰条吃。闲的在这儿挑逗猫娃呢,看骚情的把手抠烂了吗?一个个都像那狗脸亲家一样,好的时候就爱的不得了,恼怒了恨不得一脚踢死。把个猫娃欺负的看见你们几个,远远的就躲开了”。

如今,猫咪真的死了,王家奶奶让存生在窑对面的地边挖了个洞埋了。每当他们去场里玩,看到埋猫咪的地方,想起和猫咪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燕燕总感觉有一丝莫名的自责和后悔。她在心里思索,或许是她把猫咪咒骂死的,因为她说过好几次,让猫咪出去吃个死老鼠毒死去。又想起猫咪自从来到家,家里很少再有老鼠出没。或许没有了猫咪,不定什么时候她的脚丫子也会被老鼠啃一口,想着想着,她感觉眼眶湿润。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忏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胡麻收割完毕,树上的花椒也红了。远远看去,油亮碧绿的叶子里,衬托着一颗颗鲜红艳丽的果子。可是这都是表面现象,花椒可不好摘,明确的说,应该是掐花椒,大多数花椒成团结在一个枝柄上,要从柄根部掐断。搬过来新家后,猫吖在院墙两边靠墙的地里零零散散栽了好多花椒树,墙角上有几颗早年间野生长成的榆钱树,枝叶繁茂,遮挡着墙角处的庄稼,猫吖索性栽上花椒树,弥补那片空缺。王家奶奶对着镜子把耳边凌乱的头发塞进白帽子里,又戴上一顶草帽。她也给燕燕三个每人准备了一顶帽子,喊着他们三个赶紧过来戴上帽子,趁着太阳还没有大晒去摘花椒。燕燕对着镜子里戴着白帽子的自己,大声嚷嚷,

“我不想戴,大人的白帽子顶在头上实在太难看了,像个老回回一样”,

“就是,就是,我也不想戴,我像我妈一样把洗脸毛巾缠在头上”,小燕自己对着镜子给她绑毛巾,王家奶奶已经端着簸箕和筛子,准备出门了,她厉声喝道,

“猴精的要干啥去呢?摘花椒去呢,又不是叫你们唱戏去,要什么好看不好看!你不戴个帽子,在花椒树底下站久了,将来以后爱脱头发,一个女人家头发稀疏了更难看,赶紧戴上走!”

燕燕和小燕你推我搡相互取笑着对方的形象,彦龙戴着自己的鸭舌帽,跟着王家奶奶一起去摘花椒。不一会儿,小燕的手指头就被刺扎了几下,又麻又烧,她不停地用地上细土涂抹在手指,燕燕故作认真的说:

“你那样不起作用,要拿唾沫抹在上面好得快”,

小燕把手指头放在嘴边,掬了一口唾沫,探出舌头舔了舔手指头,顿时她感觉嘴唇和舌头都开始发麻,她摇头晃脑“哇哇”的往地上吐口水,一边指着燕燕大喊大叫,燕燕笑着丢开拽在手里的花椒树枝,赶紧往场里跑,

“呸呸呸,哇——我嘴唇和舌头都麻了,呜呜的打颤呢,燕燕你个坏怂!都是你!”

说着抓起一把土就往燕燕跑去的方向扬过去,正好落在王家奶**顶,王家奶奶抖落了一下肩膀,一边摘花椒一边骂起来,

“把他这几个岁先人,能给人帮个啥忙?见干点活,一阵阵屎尿多的放不下,一阵阵打闹的不成。燕燕,你能好好的吗?那么大的人了,欺负小的,你不嫌害臊吗?小心我下午回来给你爸你妈告状,你爸还说得好,让你们三个给我帮忙摘椒一天就摘完了,看他这几个岁先人能帮个啥忙!猴子打灯笼,还不是凑热闹呢”,

燕燕跑下来回到原位继续摘花椒,小燕一边还在不停的吐口水,一边翻着白眼瞪燕燕,得意的笑着。彦龙站在王家奶奶跟前吐出舌头挤眉弄眼,脸上也憋着坏坏的笑。

花椒成熟采摘时也意味着地里的洋芋能吃了。燕燕三个最爱吃有洋芋的饭了,洋芋囷囷、洋芋面、洋芋饼饼、炒洋芋菜,只要有洋芋的饭,燕燕都能多吃一些。放学回家经过存柱家,一股椒叶炒洋芋菜的香味从厨房里飘上来。燕燕赶紧跑回家,嚷嚷着也要吃炒洋芋丝。猫吖总是说,洋芋蔓都没有干瘪,正长的时候,等大点儿再吃,现在吃把洋芋糟蹋了不划算。存生架不住燕燕三个你一言我一语的闹腾,扛着锄头提着笼出门了。猫吖拿勺子刮了洋芋皮,喊着燕燕摘些花椒叶来炒洋芋丝。花椒对于农民而言全身都是宝,椒叶长出来就省了很多调料,切成细沫炒胡子、炒洋芋丝、蒸洋芋囷囷都有一股独特的香味。花椒晒干了留少许粉碎成花椒粉家用,其余的花椒和花椒籽都卖给开着三轮车来收的贩子。枯死晒干的树枝拿来当柴烧火,猫吖不让燕燕和小燕烧花椒树枝。听老一辈人说,女孩子烧了花椒树枝以后不生养。猫吖说,不生养的女人一辈子都抬不起了头来。

自从重新划分了地,家里的地多了起来,每个暑假对于燕燕三个来说,都意味着有干不完的庄稼活。猫吖和存生赶集前都会给他们三个分派好当天的劳动任务。王家奶奶主要经管菜地,这几年菜地里的品种也多了起来,葱、蒜、萝卜、菠菜、辣椒等,除了以前年年种的几样外,最近几年塬上人也学着川里人种起了黄瓜、西红柿,不像以前,这两样都是稀罕菜品,想吃必须赶集去买。到春季的时候,集市上有卖的培育好的苗,只要买回来栽在薄膜上就能成活,随着慢慢长高,搭上支架绑住藤蔓就能顺势长高。刚开始种西红柿的第一年,猫吖不知道西红柿要随时掐掉分叉处长的新长出的头,留最先长出的头才会结果。地里的西红柿树枝长的茂密,就是疯长不开花结果,后来赶集卖菜的时候问了当地的菜农才知道西红柿要打头,回来后,猫吖赶紧去菜地里打头,西红柿果然不负所望,没过多久,密密麻麻的小果子从开花的地方长出来。地多了后,现在菜园子的范围也扩大了不少,王家奶奶还种了几行豌豆和花生,燕燕三个这才知道,原来花生像洋芋一样是长在土里的。和存柱家连畔子的一分地以前一直种谷子,现在存生和猫吖在上面种了些向日葵,中午的时候,王家奶奶坐在苹果树下乘凉搓白蒿绳,有时候给黄瓜绑绳子,向日葵地里像个蜂窝一样,蜜蜂嗡嗡嗡作响,加上王家奶奶本来有耳鸣头吼的毛病,她一边端起凳子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唠叨着:“唉!我的妈妈呀!不知道蜂儿嗡嗡嗡嗡吼着呢,还是我头嗡嗡嗡嗡吼着呢,反正不舒服,快让我回去躺砖头上把头凉一会儿”。

太阳光从院墙上慢慢倾斜,快上到粮食窑和牛圈窑顶了,院子里一大片阴凉。王家奶奶坐到门槛上喊道,

“燕燕,太阳斜过去了,可能快三四点了,你们三个怕要抓紧时间拔玉米行里的豆豆,看今天卖菜的回来早,你们三个没有拔完,回来又要皮叨叨说了,叫你们早上趁凉拔,你们忙着写作业呢,这会儿热哄哄的,我看你三个磨蹭到啥时候呢,我胳膊疼的和不动面,你下午还要给咱们和点面擀开呢。”燕燕瞅了瞅时钟,刚好三点半,外面的太阳光黄的刺眼睛,又转过头和小燕、彦龙一起看电视。王家奶奶见燕燕三个没有人理睬,又开始唠叨起来,

“怎么没有动静呢?你们三个就坐着看电视,拔不完那几行豆豆,你妈回来我就说三个看了一天的电视,喊上又不言传,一个个耳朵根子厚的很”,

燕燕蹭的起身,过去按掉了电视开关,喊小燕和彦龙说,

“走!外套穿上拔地里豆豆去,看你奶奶一阵阵又拿灰耙把咱们捶一顿,叨叨叨叨的没完,嘴里口水怕都磨干了,我耳朵都快长茧了”,说后面两句时,燕燕走出门故意凑到王家奶奶耳边大声说道,王家奶奶笑着吐一口唾沫横飞向燕燕,

“呸!我把你个猴精……还嫌我话多了,我不喊你们三个能看到天黑都不娜勾子”,

燕燕撩起胳膊赶紧挡着唾沫星子,一边大声说,

“哎呀呀!你老婆子说话就行了么,老往人脸上唾唾沫干啥呢,脸上起癣了怎么办?以后没人要了你养活我吗?哼!”

燕燕的话惹的王家奶奶扑哧笑出声来,

“你不嫌害臊!屁大点就想着跟人呢,脸比城墙还厚能起个啥癣”。

燕燕把衣服搭在肩膀上,回头瞪了王家奶奶一眼,嘴巴里小声嘟囔着出了洞门。小燕和彦龙相继跟在后面,彦龙故意踩着小燕的脚后跟,把鞋踩脱了,彦龙笑着撒腿往外跑,小燕转身勾好鞋,嘴里边骂脏话边追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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