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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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阴天下雨,庄稼地里泥泞的进不去,也没有办法去赶集,便成了猫吖和存生的休息日。虽说可以不用赶集和务农,猫吖在家里也闲不下来。清早吃完饭,猫吖端来一把凳子放在敞口炭窑外,双手端着一口尺八大铁锅出来。铁锅底经过长时间的烧烤,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的黑垢,隔期不清理,锅底黑垢越积越厚,烧开水煮面一时半会儿开不了锅。猫吖斜立起大锅,一手扶着锅耳,一手拿着炒菜的铲子,使劲的铲除锅底的黑垢,锅铲相碰,院子里便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呱呱”声,刮铲完一圈,猫吖拿起一个干玉米芯上下摩擦,一层细细的黑粉轻轻散落到地上。猫吖端着大铁锅回到伙房放回去,又拎着一口尺二的小锅出来继续操作。雨稍微住了一会儿,院子里地势较高处刚晾出几块不粘泥的空地,大小六七处水洼,水面上有轻微的毛毛雨滴落。牛圈外面放着架子车,存生在牛圈里铲牛圈拉粪土,下雨天牛不出去都在牛圈里呆着,存生铲完牛粪必须在上面多盖一层干土,不然到下午添草料喂牛,牛圈里屎尿混合泥泞不堪,根本无从下脚。再者,多放些干土混合牛粪堆在一起形成粪土,也好拉地里当做肥料。存生总觉得粪土种庄稼比买的化肥效果好,省钱还不伤地,不管是垫牛圈还是掏厕所、清理猪圈,他和猫吖都是一半土一半粪掺合在一起。王家奶奶拿着鸡毛掸子把桌子柜子全部擦了一遍,在棺材上面掸了又掸,低头检查支棺材的木棍有没有弯曲变形。家里最近新添了一件三人座沙发,紧挨着棺材摆放,软和的布制沙发面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花,王家奶奶边摸着沙发边自言自语说,

“现在的家具做的越来越好了,害怕把人勾子垫了专门下面铺一层海绵,坐起来软和舒服,现在的人都把福享了,社会好了,只要有钱啥东西都能买到。刚买回来看着新锃锃地,不把沙发上面找个啥东西护上,让三个娃几天跳弹磨蹭的不像样子了”,王家奶奶坐在沙发上往窗外看去,雨从昨晚半夜淅淅沥沥嘀嗒到今早清晨,就学生去学校时稍微小了点,家里只有一把伞,燕燕三个连个草帽都没带就去学校了。刚才还下毛毛雨,这会儿零星的雨滴下来溅到水洼瞬间激起一个大泡泡,天空灰蒙蒙的笼罩下来,像个锅盖罩住了院子,看样子过会儿还有大雨。王家奶奶心里惦记着燕燕三个,存生在门口跺了跺脚底的泥,取下头顶戴的遮雨草帽,进屋倒水泡茶,他捏了一嘬细的沫沫茶放进玻璃杯子,开水倒进去,茶叶沫排山倒海般在杯子里翻滚,杯子逐渐呈现出橙黄色,王家奶奶说,

“我看你怎么又开始喝沫沫茶了,那几年是穷的喝茶叶沫沫,我都想着那茶叶怕不好,开水一泡喝到嘴里都是茶叶沫沫了”,

“那天拿的钱不够了,把剩下的钱就买了一包,前几年喝惯了觉得这个春尖沫沫茶还可以,最近喝了几回,怎么都感觉大叶子茶香,嘿嘿,也快见底了,喝完了买一包春蕊茶喝,我看他七爸商店里新进了一种春蕊茶,一包两块钱,人都说喝上香”,存生吹了一口浮在水面的茶沫,泯了一口。王家奶奶起身也起身端起了自己的搪瓷杯子,加了热开水喝了一口,盖上盖子说,

“哎,最人的毛病好惯成,,啥毛病还不都是惯出来的,都是今一时明一时,眼睛在头前方长,啥事就都要往眼前头看。我看天笼罩下来了,几个娃放学还下大雨呢,早上走时连个塑料纸都没有拿,放学时如果下的大,你还要去接娃去呢”,王家奶奶说,

“等到放学时看,雨大我就去学校接回来”,存生边出门边应承道,

“家里统共一把伞,你走时我收拾了两片干净的塑料纸,一把伞不够搭,看谁把塑料纸盖头上把肩膀护上,衣服就下不湿了”,王家奶奶说,

“哦——”,存生外面回应了一声。

中午放学时雨仍然滴滴答答的下个不停,存生带着草帽和伞去学校接燕燕三个,燕燕和小燕头上每人带了顶草帽,一块四方塑料纸盖住肩膀,在脖子前打个结遮住衣服,存生穿着雨鞋背起彦龙,彦龙举着伞。回到家,布鞋全部湿透了,脚一着地便“噗咚噗咚”的作响,鞋缝里能挤出水。王家奶奶早早准备好了干鞋和袜子,燕燕经不住凉气,嘴皮发紫,牙不停地上下打颤,“噔噔噔”作响,三个一溜烟的爬上炕,钻在被窝里取暖。猫吖端来馍馍洋芋菜摆在炕中间的油布上,燕燕三个每人一碗洋芋菜,把馍馍泡在洋芋菜里,趴在炕上腿脚伸进被窝里刨饭。王家奶奶赶紧把打湿的鞋子塞进炕墩,立在炕烟门旁边,让慢慢熏干,万一下午还下雨湿了鞋,明早上就没有干鞋子穿了。

趁着下雨天,猫吖也才有时间倒腾柜子里的衣服,按她的话说,下雨天就是整理归类摆烂摊子。大清早,她就打发存生去隔壁存柱家借来了铁熨斗,刷锅时锅底下添一些碎炭续火,熨斗在炭火上烤热的闲隙,猫吖取出平日里穿的衣服,全部倒出来摊在炕上,准备熨烫衣服,缝缝补补。大约有三分之二的衣服都是她从白银回来时,几个表嫂和表姊妹,把平日里不穿的衣服包裹起来,要他带回家来看谁能穿,大人穿不了的裁剪出来做给燕燕三个孩子穿。存生穿的大多数是西峰玉兰回来带的,转明、转社和翠花女婿新存都和存生个头体格差不多,玉兰常叮嘱他们,“有不穿的旧衣服收集起来,拿回老家让你岁舅一家子挑拣合适的穿,老家里你舅舅惜惶的没有个啥穿”。城里人穿过的衣服都是半新不旧,猫吖拣出几件相对新的出门穿,其他的赶集干农活时穿,存生特别喜欢穿在身上的是玉兰带回来的一件灰色的中山装,这个颜色耐脏经磨,如今存生穿的领子和袖口已经磨出毛边了,他还是舍不得脱下来,割草喂牛去地里都披在肩上。猫吖把裤子按中间的棱对整叠好铺平放在缝纫机上,上面再铺着一条半干不湿的擦脸毛巾,取来火上烤热的铁熨斗,沿着裤边熨烫裤子,烫好的裤子棱条明显,穿在腿上显得特别精神。虽然燕燕三个穿的衣服大多数是别人给的,有的是猫吖找裁缝裁剪,她自己用缝纫机做出来,可是燕燕三个穿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裤子棱直直的不打褶。学校里,陈老师在开班会强调卫生干净方面,常常拿燕燕做例子,表扬她红领巾戴的齐整,衣服穿的干净整洁。燕燕受到表扬的当天下午,走路时迈开大步走路,恨不得一大跨步回到家里,生怕弯曲膝盖裤子上的棱打弯褶皱。存生准备上炕睡觉了,看着摆了一炕的衣服开始唠叨,“你净是没事了找事,空闲了躺平把腰舒展着,裤子棱再直,穿几天还不打弯了”,

猫吖说“我就命苦的闲不下来么,哪像你倒头就扯呼噜,活干不完,我躺平眼睛都闭不上”。

王家奶奶的头昏脑涨问题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的严重,天气一热更是觉得头脑嗡嗡作响,像许多蜜蜂在头里做窝活动一样,每到晚上睡觉前更是发作的厉害,实在受不了了,她就指着燕燕去老五家买点安乃静来吃。有时头吼的心神不安,她也想些老方子自己祛病。通常都是拿着扫炕苕帚绕在头顶,右边转几圈,换向左边转几圈,嘴巴里不停地叽哩咕噜念叨着,不时地把苕帚放在炕头边嗑几下。燕燕三个在院子里跳房子,拿树枝在地上划了些方方框框,丢沙包在里面玩,叽叽喳喳地闹腾,王家奶奶被吵的越发的烦躁不安,大声喊着要他们去门外面跳去。彦龙跑进来看见奶奶又拿苕帚在头上绕圈圈,他一把夺过来说,

“奶奶,你是不是头又吼了?拿来我给你送”,说着跳上炕跪在奶奶旁边,左右绕苕帚,燕燕和小燕也跑到跟前来看,王家奶奶喝道,

“你们两个往里面站,不要挡住大门口,把病疾挡住送不出去了,这几天奇了怪了,头吼的像要爆炸,难不成是我那天到邓庄湾里给猪掐苜蓿时怪着了,不是你爷那个催命鬼就是你六奶奶那个冤屈鬼,看见我把我念叨了一番,回来连续几个下午都不舒服,拿苕帚疙瘩送也不起作用,你爷活着都想不起惦记人,肯定是你六奶奶看见我了,活着的时候时不时趴窑顶和我拉几句闲,死了就断了联系么,还一直念叨我干啥呢?唉……”,

燕燕听到这里,赶紧跑出去抬头朝窑顶望去,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和小燕胆子小,听多了大人经常聊天,说起十里八乡的鬼神异事,白天倒不觉得害怕,尤其到了晚上,出门尿尿总是不由自主的往坟地方向的窑顶上看,立在墙角的那些木头,夜里就像人影翘在墙头。有时感觉自己肩膀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加上三个人一惊一乍,小燕“嗞哇”一声提起裤子撒腿就跑,燕燕和彦龙生怕落在后面,咆哮着冲进屋里。彦龙把苕帚在炕头上磕了两下问道,

“奶奶,这个世界上有鬼吗?你说人死了都装在棺材里埋土底下了,怎么能跑出来呢?我们三个见过我爷吗?”

王家奶奶接过苕帚顺手扔出了门外,对着门外唾几口唾沫,坐起来说,

“你妈都没有见过你爷,你爷殁的早,那时你爸爸才十来岁,时间长了,想不起来你爸爸那时候当民兵了没有。唉!那时间日子过的可怜的……”王家奶奶说着目光呆滞了一会儿,小燕连忙问,

“奶奶,你还没有说,世上有没有鬼,那天我八妈说,虎山坡里晚上鬼火多,那是啥东西?”

王家奶奶眨了眨眼,回头向窗外望去,漫不经心的说,

“谁求知道有没有鬼,人死了魂影子就胡乱转悠。那鬼火风一吹就亮了……,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北边红扑扑的,明天天气好”,燕燕见王家奶奶也没有说清楚他们问的问题,就叫小燕和彦龙出去继续跳房子去。王家奶奶说,

“燕燕,你回去取个碗,舀多半碗水,拿三个筷子,小燕把刀拿上,撕一疙瘩馍馍来,我再用水洒扫一遍,刚才送了不起作用”,

小燕嘟囔着说,“你动不动就泼水送,我爸爸说你是心理作用,拿水泼能起作用,还要大夫医生干啥呢?”

王家奶奶一听来了气,对着小燕“呸”一声,唾沫散落在地上,骂道,

“去你妈的个,把你一个个拉扯大,小时候也没给你们少送过,现在翅膀硬了,指拨不动了,你爸爸!你爸爸!你爸爸就是狼喂大的,彦龙,你给奶奶拿去,我看柜里还有几块冰糖,完了奶奶给你留着,两个屎蛋女子让边上去”,

燕燕听说有冰糖,赶紧说,

“奶奶,我给你拿来送”,

“奶奶叫我呢,没有叫你们两个屎蛋女子”,彦龙抢在前头跑了出去,小燕瞪了奶奶一眼,撇着嘴说,“我也去取,我也要吃冰糖”,紧跟着出去了。三个拿来了碗蹲在油布上,馍馍丢进水里,菜刀压在枕头下面,燕燕跪在旁边,把筷子两头在碗里蘸了几下,手捏在筷子中央,来回绕着奶奶的头来回转,嘴巴咕噜咕噜念叨着,惹得小燕和彦龙在旁边捂着嘴巴,鼓起腮帮子强忍着笑,一会儿王家奶奶起身拿着筷子,把两头使劲的在碗里蘸了几下,夹起馍馍连带筷子扔出门外,一边说,

“吃饱喝好赶紧走的远远的”,完了又叫彦龙取出菜刀用刀背在门框两边磕了几下,随后放回枕头下,小燕出门捡回筷子递给奶奶,王家奶奶把三根筷子凑齐整准备立在碗里,一连好几次,只要松开手,筷子立马掉下来,无奈之下,王家奶奶拿一根筷子支在碗边,其他两根两边上倚着中间的筷子靠在一起,王家奶奶随口说,

“还要给你骑个大马你才走”,燕燕看着筷子站稳了后,收起筷子端着水走出大门外,把水泼的远远的进来,拿回厨房叩在水缸旁边的地面上,三根筷子蹲在碗底斜靠着缸。彦龙赶紧问奶奶,

“奶奶我们给你送了,你好点了吗?”

王家奶奶躺在枕头上休息,说,

“就是你六奶奶那个死鬼把我念叨了,现在我觉得身上轻省多了,你们出门外面闹腾去,我躺一阵子了,给你们取冰糖”,

燕燕捡起地上的沙包,喊着小燕和彦龙,三个蹭蹭跳跳的出了大门。

夕阳余晖透过西边的云缝散落在菜地里,猫吖和存生的身上像披着一层霞光,他们正在菜地里雍小葱。昨天他们和老八媳妇、常生媳妇几个一起骑自行车到赵氏王川里,一边挖小葱,一边挑拣,每家买了几大捆小葱带回来雍。葱是农家寻常的菜,塬上家家户户的菜地里都要栽几行葱,乡村的集市上基本见不到葱,菜贩子也不批发葱来塬上卖,有谁家里种的葱少了,无论到谁家地里都能拔两根炒菜用。存生拿铁锨铲壕沟拍土块,猫吖左手拿一把小葱,右手一根一根栽,葱根着地,葱杆靠着斜垅立着,栽满一排,存生铲土埋住根部,旁边放着绑着吊绳的铁桶,存生下到水窖里吊来一桶水,沿着葱垅边走边灌溉。大约三四天后,待葱根扎稳,葱杆就竖立起来开始快速增长,不定期的雍土,在靠近根部散点化肥,郁郁的葱叶就长起来了。燕燕三个也学着猫吖的样子在地里栽葱,一会儿停下来剥开葱皮,顺着葱白齐齐捋一遍,塞进嘴里空口嚼着吃,丝毫感觉不到辣,存生边铲土边说,

“我把你们娘母三个就佩服了,怎么那么爱吃生葱,就点馍馍吃还能想得通,空口嚼葱,吃的多了嗓子痰多的不难受吗?真的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你看彦龙手脏不脏,也不知道捋一下,就往嘴里塞,不得病才怪呢!”,

猫吖掐了一根葱叶吃了起来,说,

“你讲究来了讲究的,窝囊来了谁都比不上,不脏不净吃了没病,这上面就是点土,它有多脏呢?你可干净的不行了!”

燕燕索性爬上旁边的苹果树,坐在低矮的树杈上吃了起来,彦龙和小燕见状,也每人找了一颗树,爬上树干玩,正值果树花蕾含苞待放,稍微不小心胳膊一抬就会蹭掉花骨朵,猫吖赶紧喊,

“你们三个腰上懒油出来了,还没干几下活就躲边上了,猴的没地儿去了,爬树上糟蹋,那一朵花将来要结一个苹果,你们碰下来就是糟蹋了一个苹果,赶紧下来,把剩下的葱抱回去放伙房地上,咱们就馍馍吃,这几天就不用买菜了”。

燕燕腾的跳下地,唯唯诺诺的抱起一捧葱,看见小燕和彦龙还在树杈间,赶紧喊过来帮忙抱葱,存生说,

“就那么一捧葱,你一个人就能抱进去,非得三个打帮走。唉!你们三个么,有时闹翻了一个见不得一个,干个啥事情还爱往一块儿凑,像猪娃子一样,齐怦怦一窝子”,猫吖抬头看看存生,笑着说,

“看把你这会儿料怂的不成了,儿子女子一窝子都有了,跟了你那几年过的那日子,现在都不敢回头看,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头背到脊背里,老大家一叫就去帮忙混饭,我们娘母几个跟着你喝西北风呢,现在都成了你的油饼子抹菜,嘴油乎乎的说的美”,存生吧唧着嘴巴笑着说,

“看你这人,尽捡陈年旧事糟蹋人,知道都是你的功劳,那也不能动不动就拿出来说呀,来!我给你们表演个绝活”,于是存生捂着铁锨开始饶舌说道,“天上个鹅,地上个鹅,鹅吃鹅蛋鹅变鹅”,说到鹅时,他会一边垫着舌尖发出“嘚”的声响,同时鹅字也清晰无误,燕燕三个围在跟前,一遍又一遍地学说着,可总是饶舌的说不清楚。猫吖笑着说,这是存生这辈子唯一能炫耀出口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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