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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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大风刮起,卷起院子里的土在半空中盘旋,门帘被风卷起到窑顶,忽闪忽闪的飘摇,拍的门咚咚作响,王家奶奶靠着窗户望着外边,起身下炕把门帘夹在门缝里,关紧门又上了炕,揭开炕席取出压在下面的一塌糖纸,一边搓着边角压齐整,一边念叨,

“怎么起风了?怪不得昨天下午老鸭叫的,旋风都吼起来了,把那衣服袜子还不刮跑了呢,这两个人也是的,集市上没人了就回来算了,风这么大能卖个啥生意,唉,钱不好挣,哪哪都要花钱,屁股撅起挣不来”,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狗叫声,叫了三两声忽然停了下来,王家奶奶寻思肯定是来了自家亲戚或是熟人。说起来这条狗也有灵气,远远听见有人从洞门外进来,就扯着链绳“汪汪”叫着跑出来,看见经常来的亲戚,像熊家渠猫吖的兄弟姊妹几个,还有存柱一家大小经常走动,有时候听见声音,它头蜷缩着躺在墙角边晒太阳,懒得不想起身。庄里头来个串门子的人,哪怕是经常来的老八和媳妇,那是来一回嘶咬着叫一通,有时候它拽着链绳跳起来,两只前爪子使劲的在地上抓,燕燕三个循声出来喊,“圆蛋,你进去嘛!人都出来了你还在这里叫喊啥呢”,它还是不肯罢休,挣扎着跳起来抓挠着墙上的土,嘴里不住地发出哼哼的叫声,低着头府着身子慢悠悠的回狗窝里,还不忘回头再“汪汪”的叫上两声。王家奶奶随即凑在窗户上往外瞧,门洞里走进一个人,原来是熊家老爹手搭在后背腰上走了进来,她连忙起身下了炕开门迎接,笑着说,

“啥风还把你吹来了?”

熊家老爹拍了拍身上的土,先是微笑着一声叹息,说

“唉!到集上转了几圈子没啥意思,走着走着从你们走来了”,

王家奶奶赶紧到炉火旁边提起水壶看火,往里面添了块蜂窝煤,转身取下挂在炉子边上的罐子,说,

“我把火架旺,你坐在炉子旁边熬罐罐茶,我刚才还念叨呢,风这么大不见两个人回来,集市上怕都没几个人了,自从卖起零碎,两个人一天也忙的晕头转向”,

“年轻人们,忙活点日子好过活”,熊家老爹坐在炉火旁边,掏出汗烟口袋往烟锅里塞,用手压了压,燃起火柴点燃,“吧哒吧哒”的吸了几口,零星的红色火焰蹿出烟锅头,烟雾缭绕着上升到窑顶,他转头朝窑顶看去,一条细细的裂缝从炕墙延伸到窑顶中间,说道,

“上一回来,裂的这条口子还没有这么长,你看周围也有裂痕了,不赶紧修补着固定,那一块土不定啥时候还掉下来,没人便罢,伤到人就不好说了,哪天天晴了,让村生把效忠叫过来帮忙收拾一下,家里有娃娃,迟早要修补,宜早不宜迟”,熊家老爹边抽着烟边慢悠悠的说,王家奶奶接着话茬说,

“亲家说的在理,存生两口子自从做起这个烂怂买卖,不知道钱有没有挣到,一天忙活滴,我也催促了几次了,像秋风过耳一样,嘴上应承着,不见动静”,

王家奶奶取出茶叶捏了一嘬丢进茶罐里,熊家老爹倒满水,不一会儿,茶罐罐“咕咚咕咚”的发出声响,淡淡的雾气上升,和着烟气弥漫在窑洞里。王家奶奶见猫吖还没有回来,打问着熊家老爹时间,

“亲家,你看表现在啥时候了?今儿个天阴沉沉的没太阳,我估摸不出时间,学生娃也没有回来,有五点了吗?”

熊家老爹看着放在写字台上的表,说道,

“马上就五点了”,

王家奶奶起身拉了拉衣襟说,

“你坐着熬茶,我去抱点柴火烧开水,剥蒜捣蒜,存生两口子也快回来了,下午咱们掺搅团吃”,

熊家老爹笑着说,

“搅团可是好饭,现在牙口不行了,过几天还就馋搅团,我们老婆子不爱吃,见我要吃搅团,嘴里叨叨个没完”,

“我和我们三个娃还都爱吃搅团,媳妇子也爱吃,存生吃是吃呢,我看嚼到嘴里‘咕哇咕哇’不好好咽”,王家奶奶说着提着水壶出了门。

燕燕三个最喜欢熊家老爹来家里了,吃完饭急忙写完作业,就坐在炕上围着熊家老爹,吵闹着要给他们讲故事说古经。熊家老爹右手捋着胡须,眨眨眼睛,思索片刻,开始给他们讲大屁和屁大的事儿——两个爱吹嘘炫耀的人都爱放屁,他们谁都不服气谁,就打赌比赛谁放的屁大,大屁撅起屁股一个连环屁,吹的路边的柳树连根拔起,屁大二话不说,捏住鼻子,只听得地动山摇裂口子,脚底下一条长长的沟壑纵横……,熊家老爹边讲边捋着长长的胡须笑起来,小燕和彦龙学着燕燕的样子,腿在炕上来回拍打着,大声笑了起来,彦龙起身撅起屁股对着小燕说,“我给你放个连环屁,把你吹到大柳树,挂树杈上去”,小燕也不甘示弱,撅起屁股,鼓起嘴巴,脸崩的通红“噗嗤”一声,顿时,一股酸臭味儿弥漫开来,燕燕赶紧捏紧鼻子,一拳头砸在小燕屁股上,

“我们都放故事里头的屁,你个猪怎么真的放嗖嗖屁,臭死个人了!”

彦龙也来踢小燕,正好踢到了干腿骨头上,小燕“哇”一声大哭起来,王家奶奶边骂燕燕和彦龙边拿衣袖擦小燕脸上的鼻涕和泪水,熊家老爹笑着说,

“爱大的,疼岁的,中间夹了个受气的,说的怕就是你们三个,小燕夹在中间就是个受气的”,王家奶奶接过来说,

“小燕打小爱哭,动不动撇着嘴巴,鼻涕眼泪一大把,这个娃脾气倔,大点还好点了,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不知为啥事,把燕燕胳膊咬了几个牙齿印,不是大人看见能把肉啃下来。她爱告状,人家两个合起来收拾她呢,经常嗞哇哇大哭乱叫”,

“那还是你偏心呢,燕燕头一个你带的多,彦龙又是最小的孙子”,熊家老爹笑着打趣王家奶奶,王家奶奶看着小燕笑起来,

“看你亲家说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还是一碗水端平着呢”。

燕燕又爬起来抱着熊家老爹的脖子,吵闹着要再讲个故事,他们要听农夫救了蛇,三番五次取蛇胆的故事,熊家老爹架不住三个折腾,又给说了几个古经让三个猜,其中一个这样说,

“一个黑房子,里头住个黑条子,盖上盖子,儿子女子都来嚎”,

燕燕三个抓耳挠腮,微笑着交头接耳不知道是什么,熊家老爹笑着说,

“你们窑里就有这个东西,往窑后头看”,彦龙起身笑起来四处观望,三个争抢着挨个说着窑里的家具,

“写字台?沙发?表?录音机?……”

熊家老爹摇摇头,指着棺材笑着说,

“就是你奶奶的那个老本,棺材。人死了装在里面,儿女哭嚎着送埋,一辈子就下场了,唉!我们都是黄土埋到半截腰上的人了,不久都要去土骨堆浪去呢”,

燕燕觉得很好奇,赶紧问

“外爷,土骨堆在啥地方呢?远不远?你啥时候浪去呢?”

熊家老爹笑而不答,捋着他的胡须,一遍又一遍,王家奶奶笑着骂道,

“把你们几个瓜怂娃娃,安安稳稳坐一会儿,话多地能用麻包袋子装”。

不一会儿,熊家老爹起身下了炕,自言自语道,

“怎么这几天一到晚上肚子胀的不行,让我去趟茅房”,说着提起鞋子出了门,约莫十几分钟又回来了,燕燕三个相互嬉闹,推搡着彦龙,彦龙边推边就笑着说,

“外爷,我大姐姐说你跑厕所里尿黄哥拉碌碡去了”,说完转头对着小燕和燕燕,三个捂着嘴巴笑,王家奶奶使劲儿瞪了三个一眼,骂到,“看你们三个皮紧想挨打了,啥话都问呢!”,熊家老爹拖鞋上炕,靠着墙角坐下,抬起双腿平躺下,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一声叹息后慢悠悠地说,

“肚子胀的,想着把肚子腾空就舒服了,结果蹲了半天,放了一堆堆屁出来了”,

燕燕听了熊家老爹的话,又想起刚才的故事,不由得笑起来,小燕学着熊家老爹的样子支起双腿躺在炕上,彦龙不厌其烦的重复着熊家老爹的话,“放了一堆堆屁出来……”三个你一句我一语,推搡着在炕上玩闹。

过了一周,效忠过来和存生一起,打墙铲土和泥,修补了炕墙的那道裂缝。王家奶奶揭开炕席,中间凹下去一小块,赶着院子里剩下几铁锨混泥,喊着存生把炕摸平了。燕燕三个放学回家,王家奶奶指着没有干透的炕赶紧叮嘱,

“你们三个费事的,看看炕都被你们跳塌陷了,我让你们爸爸用泥摸平了,以后还要在炕上跳腾,小心再跳塌跌进炕蹲里。三个怎么那么不消停?这个浪被你们折腾的像个猪窝了,看看外面的炕毡和棉絮,被你们尿的一团团,一圈圈,像绘的地图一样,三个还怪了气了,最近一段时间,一个个轮流往炕上尿。天气不好的时候,一进门一股子尿骚味,谁今晚再尿炕上,看我不把屁股拧开花……”,

王家奶奶还在喋喋不休,燕燕已经领着小燕和彦龙在晾晒的床单褥子下面钻洞子,头撑在褥子里面来回走,果然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儿。燕燕说是小燕尿的次数最多,小燕反驳说她尿的圈圈小,燕燕尿的多印渍圈圈大,彦龙跑到外面指着相互交叉的圈圈图案,划分着各自的区域,燕燕和小燕也跟着跑出来,每人手拿一截木棍,指划着被褥和床单,相互攀比计较着谁尿的圈圈大,得意忘形,似乎尿床是件很了不起的事。王家奶奶坐在门槛上一口唾沫吐过来,骂道,

“呸!一个个不嫌害臊,我把你们三个狗怂,炕尿成那个样子了,还炫耀争竞个谁赢谁输,是我早羞的把脸藏裤裆里了”,

燕燕三个听见奶奶唠叨,一溜烟的跑出了洞门。晚上睡觉前,猫吖特意把炕头上铺的油布翻过来垫在燕燕和小燕身下,小燕已经连续三四天尿炕了,猫吖边铺边给存生说,

“这个女子最近一段时间是怎么了?如果不行,咱们可能要进城给娃检查一下,到底是肚子受凉了?还是有啥病疾?”

存生转头看了看炕上默不作声,王家奶奶接过来说,

“有啥病疾呢?岁娃娃们,白天耍的太疯了,晚上困的醒不来尿尿,三个都是这么个样子,又没有个啥症状,我记得顺利和胜利都多大了还往炕上尿呢”,

燕燕听见奶奶这样说顿时心里宽慰多了,她放下手里的喝水杯子说,

“妈,我总是晚上做梦梦见我想尿尿到处找厕所,好不容易找到厕所,脱下裤子尿到一半就醒了,醒了以后才发现尿炕上了,还没有尿完,我就赶紧喊我奶奶开灯下去尿完,晚上不敢给我奶奶说,就睡到尿湿的地方捂着睡到天亮”,

小燕也赶紧说,

“妈,我也和我姐姐一样,就是我尿完了才知道我尿炕上了”,

“我也是,我也是”,彦龙着急的举起手喊道,

存生倒了一杯水,回到凳子上说,

“不要吓唬娃了,尿了就尿了,以后尿炕上,换个干处睡,不要捂湿处睡觉,小心湿气进了身体,你们听见了吗?赶紧上炕脱衣服睡觉去”,

燕燕三个使劲儿的点着头,他们觉得爸爸的话说到了他们心坎里。每晚都是这样,大人们看电视,到点了就催促他们三个赶紧睡觉,燕燕睡在靠炉子的最边上,总是假装着睡着了,转身听一会儿,又转过来朝向电视,把被子拉上来蒙住脸,眯着眼睛留点缝隙看电视,鼻孔均匀的呼吸着。王家奶奶看一会儿电视熬不起了,就脱了衣服提早睡了,只听得一阵一阵的打鼾声,有时候吸一口气停留几秒才“呜”一声呼出来。尽管存生把电视机声音压的很小,燕燕还是听的很清楚。有段时间演《聊斋》,漆黑的夜晚,配着阴森的音乐,树林里传来几声诡异的鸟叫声,光是看着电视里一个人走着心里就怕的捏一把汗,更不用说鬼神幽灵随时变幻出人形出没。猫吖看不懂随时问存生,“哪个是妖精?这个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来干什么?”存生总是不厌其烦的解说,偶尔会口气强硬的说道,

“你往下看啥?马上就演出来了”,

燕燕不知道电视都是人扮演的,以为电视里能演出来,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偶尔看的入了迷,关了电视还在脑海里回忆剧情,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小燕碰碰燕燕问,

“姐姐,你睡着了吗?我害怕的睡不着了,你说万一鬼来了怎么办?咱们这里离也没那么近!”说着她赶紧把整个身体贴进燕燕,他们两个紧贴在一起,燕燕说,

“你也偷着看呢?我也害怕的不敢睡了,你往彦龙跟前睡,把我挤得快要掉下去了”,两个悄悄地说着话,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奶奶的打鼾声,燕燕想起电视里的情景,不禁感觉身上一阵发热,头发似乎竖了起来,赶紧掀起被子蒙住头,两个人的脚丫露在外面,于是又背靠背,脚对脚,紧贴在一起,胡思乱想一会儿困极而眠。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燕燕一进门就看见小燕睡的床单下鼓鼓的隆起一个大包,上面压着两块砖头。转头问刚进洞门的小燕,

“你又尿炕了?不是铺的油布吗?奶奶在炕上到了些土,拿砖头拔臭气呢”,

小燕看奶奶没在院子里,不好意思的说,

“我也不知道,反正油布上尿了些,炕上也尿了些”。

临近年关,一场大雪纷飞,猫吖和存生也没有去赶集,每天把炕烧热,炕上堆积着破旧衣服、各种布料、针线篮子,猫吖靠在窗户边上沿鞋边,手里拿着黑色的条绒鞋面,白色的鞋边儿沿边包裹,针线时长时短,来回翻转着,嘴角还有几根线头留在上面。存生自从搬过来以后,一来庄稼地里忙,加上赶集卖东西没有时间,二来也没有现成的书供他看了,以前胜利爱看武侠小说和小人书,总是跑过来趴王家奶奶炕头上看,随处可见到处乱放的书,存生没事就翻来看,完了就问胜利借。现在他也没有以前的闲情逸致了,满脑子盘算着过日子挣钱的事儿。偶尔闲暇也去庄头上走走,人手凑齐了,聚集在一处玩长长的纸牌,掀牛摸花花。王家奶奶眼睛没有以前那么亮了,经常穿不上针,很少做针线活儿,更别提打麻绳了,现在集市上有了卖塑胶鞋底的,做好了鞋面拿集市上,专门有钉鞋的上鞋底。王家奶奶坐在炕上打盹儿,一会儿屁股腿底下太烫了,就挪个地儿,透过窗户往院子里望一会儿又躺下来休息。傍晚,存生掀开门帘进了门,立在炕头说,

“妈,刚才平第报丧,说是王沟里我婶妈中午没了”,

王家奶奶迅速起身坐起来,虽然她早有预感,王沟老太坚持不了多久了,听见存生如此说,她还是有些震惊,

“哎呀,我的妈妈,冷不丁的还把人惊着了,我月前头还去看,动弹不得了脑子还清楚呢,我看样子能凑合到年后,没成想没在年前头了,唉!她把活人没受的罪都受了,死了到干净”,

“听平第说,半个月水米不进,身子底下都压破了,人剩下点干骨头了”,存生说,

王家奶奶感觉自己心跳加快,她转过头,目光呆滞的望着窗外,院墙角落里堆着一大堆雪,半空中还有零星的雪花飞舞,院子像铺了一层薄薄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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