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雾都孤儿(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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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某一天走在大街上,看见乔治五世(King George V 1865~1936,1910~1936在位)迎面走来并向你招手,你会怎样?如果是开膛手杰克(Jack the Ripper,是1888年8月7日到11月9日间,于伦敦东区的白教堂一带以残忍手法连续杀害至少五名女性的凶手代称)呢?人们总是不善于去考虑不会发生的事情,就好像克罗斯温女王安娜贝丝主动找我说话。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那天我正在整理道具,安娜贝丝突然在我面前开口的时候我甚至没意识到她在对我说话。

“什么?”我不解地问,因为我看到她脸色不怎么好看,但搜肠刮肚也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跟这种人物有所瓜葛。

“你就别装了,”安娜贝丝毫不客气地看着我说,“不然他怎么会让你演《亨利·克劳斯特》的女主角?”

我一头雾水,当时我还不知道“亨利·克劳斯特”就是那部舞台剧的名字。

“我是根据角色本身选择的。”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

“我看你是晕头了吧,雷德威尔!我才是克罗斯温的签约演员,她只不过是个打杂的!”

“所以啊,这样的低俗故事既然不适合您,那就让小人物来演好了。”雷德威尔说。

“您最好赶快给我找个好的剧本!”安娜贝丝强压着怒火说了句,转身悻悻地离开了。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雷德威尔先生?”我这才敢抬起头来试探地问。

“你还没有舞蹈功底是吗?”雷德威尔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从现在开始抓紧练习!”

一只家养鸽子有一天突然被派上战场当战鸽会是种什么感觉?

当有东西从你的头顶掉下来,你都不知道那是馅儿饼还是陨石。

克罗斯温的负责人当着雷德威尔的面要我保证,不管是练习还是表演,都不能耽误日常的勤杂工作。表演成果出来以前仍和之前一样。

于是我突然开始了这样一种忙碌的生活:百天照常工作,打扫卫生,雷德威尔有空的时候就叫我去练习,被占用的工作时间则自己加班加点补偿回来。幸好当时已经不太冷了,有那么些天我不得不从旧公寓里带条毯子过来,晚上别人下班之后一个人留下来工作、练习,然后半夜里就蜷缩在观众席的椅子上睡觉。

莉莉·艾施对我的加入兴奋不已,但除了她和雷德威尔之外的其他人则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包括我自己。

“相信你能行!”莉莉·艾施总是这样为我鼓劲儿。

如果可怜的鸽子被派上战场之前甚至还不会飞呢?

我只能一边硬着头皮,一边没日没夜地刻苦练习。至于安娜贝丝,我只能对她的横眉冷对和冷嘲热讽躲躲藏藏。

或许我从未遭受过如此的辛苦,也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兴奋。那些日子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学习,然后还是没完没了地工作、练习。我休息最少的时候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腿脚和手臂疼得几乎要抽筋。但我却又从未感受到如此的快乐,我沉浸在故事里,融入进角色中,体会着艺术给我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愉悦。

就这样经过不到一个月的魔鬼训练,我的首演在伦敦进入料峭春季的第一天开幕了。

用“狂蹦乱跳”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我上台前的心脏活动。

“就当台下的椅子都是空的!”莉莉·艾施抓着我的手止住颤抖,而我的脸恐怕已经红到耳根了。

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我做了个深呼吸,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推到台上。

耀眼的灯光。我尽力不去看台下那些乌压压的人头,并说服自己他们不存在。

尽力就好了。就算结果不那么尽如人意,甚至糟糕透顶,至少以后雷德威尔不会再缠着我了。

但真的就甘心将自己的首次亮相搞成令人捧腹的闹剧吗?

我抬起头,看到了众人注视的目光。

动作,呼吸,表情。融入其中。正像雷德威尔平日一遍遍对我说的。

我不能将大家的辛苦成果搞砸。

于是我忘掉自己,忘掉观众,将此刻的自己变成剧中的风尘舞女。

就这样一直忘我地跳到表演结束,音乐曲终,我保持着终场的姿势停留在舞台中央。

这是最紧张的一刻。场地一片安静。我正等着观众投掷鸡蛋。台下投来的却是响亮的掌声。

我认真地谢幕并走下台去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掌声是喝彩还是在起哄。

直到莉莉·艾施兴奋地跑到我面前。

“太棒了!亲爱的!你跳得太成功了!”

是不是就算我跳得一塌糊涂在朋友眼里也总是好的?

“我就知道你能行!你让我们都对你另眼相看!”本杰明·格兰特也说。

看来我表现得还不错?我鼓起勇气寻找雷德威尔的目光。

他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然后转身走了。

莉莉·艾施拥抱了我。

和她拥抱的时候我看到角落一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安娜贝丝的目光让人说不上是贪婪还是狞笑。甚至当时我说不上那身影究竟是不是她。

未来得及多想,我便被同事们拉着一起去舞台上谢幕了。

“那么,”剧院老板史蒂夫·凯文(Stiff Kevin)抬起眼睛从镜片上面看着我们,“你负责再给我找一个清洁工吗?”

“恐怕这不在我的职责之内,先生。”雷德威尔平静地说。

“那好,”老板抬起头,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如果以后观众对你的表演不满意,你再打算做回清洁工恐怕就不行了。”

“明白,先生。”我说。

人们永远弄不明白上帝在什么时候给你恩赐,什么时候又捉弄你一把。

我进入克罗斯温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演员。这当然比做清洁工的报酬稍微多一点,但短期之内仍不能与从业多年的职业演员相提并论。不过尽管如此,我仍愿意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助身边更困难的人。莉迪亚自从在那个寒冬之夜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就如同丧失了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与支柱。她的精神开始恍惚,而且也不再出去谋生了,而是整日把自己关在家徒四壁的旧公寓里喃喃自语。住在隔壁的老太太时常会给她送些食物,但以她的精神状况经常无法进食。

“可怜啊,”老太太经常唉声叹气地说,“我们也是要过活的啊,难道上帝就不能睁开眼看看吗?”

拿到稍微多一点的薪水以后,我便决定帮助莉迪亚。虽然我不能把她从无边无尽的苦难里救出来,但我总可以照料一下她的生活,帮她重拾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

我给莉迪亚买了件新衣服,外加新鲜的牛奶和面包。

但当我带着这些东西去看望她的时候,才知道她的情况有多糟糕。

她依着窗户下面的墙壁瘫坐在一张破褥子上,想抬头看看窗户的外边,却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见到我,她只是虚弱地微微一笑。她的眼眶和脸颊都已经凹陷了下去,皮肤苍白,原本无神的眼睛更加黯淡了。

“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莉迪亚!”我勉强地笑着对她说。

“我看到了海,克洛伊。”她平静地说。

我想告诉她这里是看不到海的,如果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屋宇遮挡,天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看到泰晤士河。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太笨了!

“我看到了白色的帆船,克洛伊!”她又说,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我放下东西,走进自己的屋子里拿了那本一直珍藏的《格林童话》过来,给她念了里面的《灰姑娘》。

“每个女孩子都是公主,莉迪亚,”我对她说,“只要勇敢、坚强,就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而我更像是卖火柴的小姑娘……”

“不要燃尽了自己的希望,莉迪亚。”这恐怕是我当时唯一能说的。

那晚格外寒冷。我使劲地裹紧毯子蜷缩在床上,似睡似醒之中,仿佛听到阵阵虚无飘渺的歌声。这优美而虚幻的歌声让我做了一个唯美而怪诞的梦。梦里黑色的城市飘忽着幽微的暗光,仿佛寂静沉睡的海底。一名轻衣如纱的女子,仿佛游走在黑暗的海水中。她轻唱着优美的歌曲,漫步在夜色中的屋顶。夜色如洗。她的白色衣衫在黑暗中漂浮……

第二天的清晨,公寓下的小路上面没有喧闹。一个无名女子的死亡并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有多少和莉迪亚一样的苦命的灵魂,无声地在寒冷与阴暗中默默消逝。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离去,就好像他们无人问津的生命一样。

几天后我搬到了克罗斯温栖身,离开了那片充斥着诅咒与绝望的死亡地带。我被安排在剧院建筑顶层简陋的员工宿舍里,那种类似于阁楼的房间向来是老鼠的天堂,而且到了冬天肯定是不御寒的。不过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城区的房子令人望尘莫及,东区的贫民窟又是犯罪与瘟疫的聚集之地。

那次首演成功之后,我便正式加入了剧院的表演行列。尽管总是演一些龙套或者伴舞之类的边缘角色,但其中的乐趣和成就感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我和莉莉·艾施的友谊越来越深了。我们经常一起练习,一起聊天,相互鼓励,彼此安慰。其他同事也渐渐地愿意跟我说话。本杰明·格兰特时不时地过来跟我搭讪,夸我的表演极具天分之类的,或是偶尔表现出一点朋友般的关心。他就有这种魅力,哪怕只是客套地敷衍一下,也会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地对你好,从而感觉到一丝使人欣慰的温暖。安娜贝丝也懒得跟我计较了,因为她知道像我这样的小角色根本成不了大器,也就不屑于让我这样的小人物坏了她台柱子的好心情。至于我们的艺术大师雷德威尔,依然整日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对谁都是不苟言笑。剧院老板史蒂夫·凯文对他的这副忧郁的艺术家气质不买账,更对他那种“在痛苦中挣扎的莎士比亚式悲剧”嗤之以鼻。

“莎翁的时代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现在的人们喜欢欢笑,喜欢轻松幽默的娱乐节目!”

老板再三扬言如果雷德威尔拿不出卖座的好作品,就请他另谋高就。

“我看你一腔悲天悯人的情怀,应该去当神父在人们的葬礼上念悼词!”

而雷德威尔一再表示自己会尽一切努力使情况好转。并信心百倍地透露说,自己在法国的朋友帮忙联系了当地一位知名的金牌编剧,相信很快就会有值得瞩目的优秀剧本精彩上演!剧场老板半信半疑,甚至连我们私底下都觉得这像是雷德威尔搪塞老板的缓兵之计。

在那些无痛无喜的日子里,我的青春就这样无声地流逝着。孩童时期的痛苦与忧伤在我的心底沉淀,成为遥远的记忆。我偶尔会忆起住在德文郡奥克汉顿旧房子里的时光,偶尔会想起我的母亲,那个用生命换我站起来的苦命女人,直到临走都没有等到女儿歉意的微笑。而那本她唯一留下来的《格林童话》也被我压了箱底,或许是不愿再触及某种岁月的伤痕。

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自己的黑色童年,那个整日被囚困在旧楼上的残疾女孩,做梦都期盼着一天有位童话中的王子如同拯救被困城堡的公主一样将自己救出,从此远走高飞。而出于对母亲的愧疚,如今的我虽然已不再是妙龄少女,却也无心接触任何感情。剧院里时不时地会有自认良好的男孩跟我打情骂俏,我就敷衍着他们,以此打发空虚平淡的无聊时光。

晚上我喜欢借着昏暗的烛光缝缝补补,或是清扫那些摇摇晃晃的家具。那些家具不知是多少代的前辈留下的古董了,你说它们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恐怕都有人信。我整理了一下严重破损的桌子,然后准备打开那只木门每晚都会吱呀作响的柜子。不幸的是,我的手指刚碰到那贝壳形状的门把手,那口比我还高的大木柜就在我的面前轰然倒塌了——之前我没碰过,或许它早已被白蚁蛀得摇摇欲坠了吧——我赶忙后退一步,还是被腾起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好一阵。

我走到窗户边屏住呼吸拍打衣服上的尘土,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古墓里钻出来。拍得差不多了,我决定去给自己倒杯水喝压压惊。我举着杯子送到嘴边,眼睛一边斜看向刚刚倒塌的那堆烂木头。可就在那一瞬间,有一些别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放下杯子,顺手在桌子上拿起烛台。

我举着蜡烛,一只手护着它的火苗慢慢向刚才柜子倒下的地方走去。

在那些碎木片的上方,灰尘还未完全散去。原本被柜子挡住的墙壁已经发霉变质了。我用手掌拂去附在上面的霉斑,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一些诡异的字迹,被刻在褪了皮的墙壁上:

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 I ON

我没读过莎士比亚的著作,但在剧院里呆过一段时间,知道《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

一定是某个痴迷莎翁大作的前辈留下的,我想。当时已经很晚了,我打算第二天再处理那些碎木片,于是找了块破布盖在上面,吹熄蜡烛睡觉了。

那晚我在梦里听到,在黑暗中被盖住的柜子碎片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有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我对老鼠已经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了。所以我用被子蒙住头,一觉睡到天亮。

“嘿,克洛伊,你有黑眼圈了,昨晚没睡好吗?”第二天本杰明·格兰特见了我就打趣地问。

“可能是吧,”我笑笑说,“昨晚不小心弄坏了古董家具,还跟老鼠斗争了半宿!”

“那可真糟啊!”他先是表现出大吃一惊,然后抬手拍拍我的肩膀,“下次有老鼠叫我去对付,我在乡下老家的时候可是个捕鼠专家!”

“但愿不会再有下次了!”我笑着摇摇头。

本杰明·格兰特带着一脸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我耸耸肩膀,转身却见安娜贝丝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避开她的目光。她的那套对我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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