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惨世界(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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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年我开始了一个人的流浪,离开了奥克汉顿,离开了德文郡。那几年的我就像是一只游荡的幽灵,我的肉体仿佛已经死去,和妈妈一同在那所老房子里被一场大火吞噬。我打过几分零工,还给人家当过一段时间的学徒。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自己的不幸,因为我相信那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我唯一带出来的是一本平装版的《格林童话》,妈妈送给我最后的生日礼物,奇迹般地从那场火灾中幸存了下来。遗憾的是母亲没有亲自把它交到我的手上。

我漂流过英格兰南部的一些地方,穿过大片的荒原和丘陵,走过陌生的城镇和乡野,来到了一个仿佛没有色彩的城市。

多年之后,当我第一次看黑白电影的时候,便不由地回想起伦敦给我的第一印象。灰暗的城市,灰色的建筑,以及笼罩在其之上的灰色的天空。工厂永不停歇地排出浓烟,阴霾在城市上空爬行,给街巷蒙上面具。条条石板路被电车和汽车犁开肚膛。夜晚归属于煤油街灯的光芒,归属于小巷中的阴影。在这座陌生的雾都,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我带着儿时的童话之梦,带着幽暗岁月的尘封泪痕,迎来了黯淡迷茫的十八岁。

初来乍到的我,首先惊异于这座城市的高大建筑,以及有轨电车。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皮卡迪利广场(Piccadilly Circus)旁边街角处的一家餐厅当服务员,凭借这点微薄的工资,在伦敦东区巴斯街(Bath Street)的格弗瑞之家(Godfrey House)公寓租了一间阴暗狭窄的小房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东区是伦敦最拥挤的贫民区,这里街道狭窄,房屋陈旧稠密,聚集着困苦的工人和潦倒的流浪汉。这里也是地痞流氓和罪犯的孳生地。

那个时代,街灯与霓虹招牌将街道装扮得流光溢彩,穿透了城区的暗影。夜总会、舞厅,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娱乐场所,壅塞在两侧的行人道旁。街道两旁滋长出无数烟雾缭绕的狭长小巷,深处寄生者一连串日渐衰败的妓院。

我在餐厅的工作每天需要从早忙到晚,下班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我在城区坐上清冷沉寂的有轨电车——起初我总觉得这东西就像是一只游荡在街道上的空壳幽灵——带着一身的疲惫慢慢滑行至东部边缘,然后在夜色中步行回到出租屋。那个年代的东区就如同世间被上帝遗忘的角落,罪恶与贫困幽灵的放逐之地。每当夜晚的这个时候,我总要步履匆匆地穿过一条条肮脏的小路、昏暗的窄巷。破败的墙壁和昏暗的阴影里隐藏着蜷缩的影子和空洞的眼神,仿佛阴曹地府里的孤魂野鬼。

我租住的那间陋室比墓室大不了多少,只放得下一张狭窄的木板床、一口微型储物柜和一副吱呀作响的单人桌椅。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公共的,水电限时供应,没有供暖设备。楼道阴暗狭窄,一扇扇紧闭的木门如同破败不堪的棺材板。刚住进来的那几个夜晚我总是难以入睡,直到逐渐习惯了这简陋的床铺、阴冷的空气,以及那给人带来莫名窒息压抑感的黑暗与死寂。我的隔壁住的是一个名叫莉迪亚(Lydia)的苦命女,虽然只有二十岁,却显得苍白憔悴。她有着一头细细的棕褐色头发和一双空洞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莉迪亚每天都要把刚出生不到一百天的孩子放在一个头发和牙齿几乎全部掉光的老太太家里帮忙照料,自己跑到街上去拉客,却几乎挣不够孩子的奶粉钱。

一天夜里,我刚刚入睡,忽听楼道里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在这黑暗的夜晚和地穴般的公寓里显得悲痛凄厉。莉迪亚的孩子在饥饿与寒冷中无情地离开了她,把她一个人丢在了这残酷绝望的世界上。

那晚我彻夜未眠,恐惧与悲痛摄制住我。我不由地全身战栗,这破败潮冷的旧公寓如同摄人灵魂的魔穴,不知有多少绝望潦倒的人在这里死去,不知有多少幽灵栖居在这里,冤魂渗入潮湿阴冷的墙壁,将整个公寓侵蚀成了一座阴暗可怖的坟墓。

我很想帮助莉迪亚,但我自己的生活也很艰辛。我唯一的生活来源,那家小餐馆的服务工作,也因一个小失误而丢失了。我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晕头转向,但尽管如此,餐厅老板还是不能原谅我将一盘菜送错桌子。

“要是都像你这样没心没肺,还会有谁来我们的餐馆吃饭!”

半个多月辛苦工作的报酬都没有拿到,那个长得像是矮子丕平的餐厅老板就将我扫地出门了。

回公寓的路上我没有乘坐电车,想到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恐怕连吃住都成问题,我现在连一便士都不舍得花。

走到干草市场街(Haymarket Street)上的时候,我不由在那座高大建筑的旁边停了一会儿。我每天乘坐有轨电车上下班的时候总能在它的脚下路过,这座神秘诡异的花岗岩建筑仿佛矗立了几个世纪的教堂,又像是德古拉伯爵的城堡,既给人诱惑,又令人敬而远之。我平日每每路过的时候总会不由留意,想象着它经历的岁月和发生在里面的故事。我甚至梦到过它。在梦里,它是座进去之后就再也走不出来的魔鬼宫殿,一座死亡循环之城。当时我驻足在它的脚下,站立在路中央正对大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观望,却迟迟不敢走近。它有着一扇玻璃大门,这在当时还比较罕见。我远远地望着,想透过玻璃门看清里面的摆设,但里面好像太昏暗了,玻璃上反射着街道的影像,我在里面隐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种感觉很奇怪,自己的身影朦朦胧胧地映在远处的玻璃上,却如同有另一个自己站在门的另一面隔着玻璃与我对望。我看不清她的脸,却感觉她的表情仿佛很诡异,似乎是在对我冷笑。我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心里却不由地紧张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地在我身边响起,猛然吓了我一跳。

“恐怕我们这里已经招满了,小姐。”

我猛地转过头,一个蹩脚绅士打扮的人站在面前,他的头发不知是太长时间没洗,还是刻意抹了什么别的油。

“不,先生,”我说,“我不是来……”

“是来找工作的吗?”又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这次是从路边建筑的方向传过来的,我和旁边的那个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那玻璃门打开一半,一个人的上半身从门里探出来。

“不,我不是……”

“院长不是说已经招满了吗?”我身边的人大声说。

“可能还需要点儿别的,”门口的人说,“先叫她进来吧。”

“先生还需要点儿别的吗?”这是我在餐馆服务的时候经常会说的一句话,他们的口气似乎并不把我当人看。

旁边的那个人领着我往里走,走进大门的时候我有那么一丝的犹豫,因为在我的梦里,这是一座“生人勿近”的黑暗迷宫。

进门便是一间大厅,而不是大殿。看来这座建筑的年代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古老。

“我们招的演员已经够了……”领我进来的那人对另一个人说。

“我没说要招她当演员,”那人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示意我们跟着他,便自顾自掉头朝里面走去。

演员?难道这地方是……

我默不作声地跟着走,心想这次歪打正着,倘若能借机找份新的工作,那倒也不错!

我们拐了个弯,然后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前,那人推开一扇门径自走了进去,我跟在后面。

里面是一个很大的空间,放眼可见一排排的座椅,粗略估计足有成百上千。最前面是一座宽大的舞台。

很显然,我进来的是一家传说中的歌剧院之类的地方。

“我想这里恐怕还需要一个清洁工。”我旁边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一边看着这片宽阔的场地,“现在的人越来越不讲卫生,简直把这样一座艺术殿堂当成了聚餐厅!还以为到这里来的都是些体面的上层人士,原来都是一群猪!”

“感情!我要的是感情!”前面远处有个声音在大声说话,显然是对着舞台上的那几个人,“不,不是莎士比亚的那种煽情!这都什么时代了……”

“我们不是招过清洁工吗?”我旁边的另一个人说。

“以前招的都是些腿脚不灵的老太太,半天下来都扫不完,之后走进来的观众总抱怨脚下卫生条件差,尽管他们自己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释放感情!你们不是没有表情的木偶!要用丰满的肢体语言感染观众!至死不渝!永不屈服!观众们是来流泪的,不是来打瞌睡或哄堂大笑的!”台上的人依旧旁若无人地大喊。

“工资还是跟以前一样吗?”我旁边的人问。

“噢,别开玩笑了……”

我以为接下来那人会说,手脚利索的年轻人怎么能跟以前的比!想不到他说的是:

“先试用一个星期,省得到时候我们还得换!”

这两人在我面前一唱一和,好像我根本就是个没有自主意识、不会说话的骡子。

“那么,你听明白了吗?这位(Miss)……”

“我叫克洛伊,先生。”

“还有问题吗?”

你们甚至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誓不回头!哪怕就此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台上那人慷慨激昂的演讲几乎就要把我的目光牵引过去,但我仍然干净利落地作出了回答。

“没有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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