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醉生梦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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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崎的一生,平淡无奇。

一九九四年,十八岁,高中毕业。

没有考上大学,参加社会招工,进了唐城市郊的一家国营工厂——唐城工模量具厂,简称唐城量具,做机床修理工。

从此,他就在那个破败的,半死不活的国企里,生活了一辈子。

这辈子,唯一值得怀念的美好的日子,就是有妻子的那些日子。

妻子是他所在分厂里的一枝花,漂亮,文静,多愁善感。

他和妻子没有谈过恋爱,至少没有正式谈过。

他做修理工,妻子是磨工工段的外圆磨工。

两千年那年夏天,一个下午,快下班了,妻子的外圆磨床断续进给器坏了,他过去修理。

这时候,大家都下班走了,工房里没有其他人,静悄悄的。

他把进给器修好以后,正在机床跟前,低着头,弓着腰装其他零件。

“你娶我吧?”

妻子突然就在他身后说,声音不高,很平淡。

他吓一大跳,直起身子,回过身来,手里还拿着扳手,脸上带着油灰和茫然。

脸上的油灰,是天热出汗,用满是油腻的手擦拭脸颊造成的。

他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妻子。

妻子穿一身蓝布工作服,戴着蓝布工作帽,长发都塞在工作帽里。

如此普通的工装打扮,并不能掩饰妻子的美丽。如此肥大的工作服,也不能遮挡妻子苗条修长的身材。

妻子没有像往日一样,戴上那副宽大的防爆镜,就更加突出了白净的脸庞和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

“你娶我吧?我嫁给你。”

就在他慌乱愣神,不知所措的时候,妻子又开口对他说。

于是,他们很快结婚了。

虽然妻子的父母不同意,虽然他们都工资不高,将来的生活会很艰难,他们还是结婚了。

买不起房子,他们就租房住。

日子很穷,但是过的很幸福。

不敢要孩子,拼命攒钱买房子。

后来,有房子了,日子渐渐好了,他们打算要孩子。

唐城是山城,他们的房子,在高处的山上。

那一天,他用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妻子,去山下的职工医院体检。

自行车快到山下的时候,轧线断了。

眼看着自行车像脱缰的野马,高速冲向十字路口。

路口上,车水马龙,横向的交通灯刚刚变成绿灯,一排排的车辆蜂拥而来。

他大声喊着,让妻子跳车,自己和自行车,向着一辆卡车的后箱飞奔而去。

“吱——”的一声急速刹车的声音响过,自行车进入了卡车下面,他飞进了卡车后斗,毫发无伤。

妻子跳车了,头碰在路边的路牙石上。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大滩红红的鲜血。

那血,洇湿了一大片路面,也洇湿了他以后的人生。

他后悔没有早早检查一下那自行车的轧线。

前几天,他上班的时候,那轧线就有些失灵,他提早看一下就好了。

他后悔让妻子跳车。

原本是想,妻子从车上跳下来,顶多就是受个磕碰之伤,完全可以保全性命。

如果,妻子不跳车,可能结果就会和他一样,翻进卡车后斗里。

可是,没有如果……

以后的高崎,人生里就只有两件事,上班工作,回家喝酒。

2019年那个最炎热的夏天,高崎被邻居发现,死在家里的床上,肝硬化,腹水。

头一天,还有人看见他下班回家。

第二天早上,邻居路过他家的窗口,看到窗帘开着,他躺在床上,姿势极不正常。

砸门没有回应,大家撬开门一看,身体已经僵了,脸上还带着微笑。

那微笑是幸福的,大概又梦到他的妻子了。

高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厂里的单身宿舍里了。

十六平米的长方形房子,一头是门,门对面是木头窗子。

窗子下面,有一张三抽桌。

三抽桌两边,各自放着一张单人床。

高崎盖着一床军绿色的棉被,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有了知觉,已经整整一上午了,他就用那个姿势躺着,没有挪动分毫。

在他的记忆里,单身宿舍已经拆了,好像是一零年拆的,改建成了商品房。

他回到年轻时候了。

梦么?

可是,那么真实。

中午的时候,同宿舍的张斌回来了。

“高崎,你怎么还没起床,病了吗?”张斌走到他床前,看着他问。

“没有,就是有点犯困。”他懒懒地回答他,接着问他,“今天几号了?”

“四号。”张斌顺嘴说,然后就问他,“中午了,你不起来吃饭?我去食堂,给你捎一份回来?”

“这是几

月啊?”他忽然就问出这么一句来。

“四月啊,今天清明。”

“这是哪一年啊?”

走到门口的张斌,又转身回来了。

“高崎,你怎么了?”他又看着他,不放心地问。

“没怎么,想考考你。”他勉强冲他挤出一个笑容来。

“靠!你神经病啊,用这种问题考人?”

“你看,你回答不上来了吧?”

“两千年,千禧年!我懒得搭理你!”

“哎,你中午到底吃不吃饭,要不要给你捎一份回来?”张斌继续问他。

高崎就伸手去床边的铺底下,摸索自己的钱包。

如果他是重新回来了,铺下面,应该有他的钱包。

果然,那钱包就在他想到的那个位置上!

“给我捎两个馒头,菜要两块的。”

他尽量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张斌没等他从钱包里掏钱,在桌上拿了他的饭盒,转身就走了。

两个人在一起住单身宿舍,住了五年,关系一直那么好,也不会在乎这块儿八毛的。

高崎把那个有些毛边的棕色钱包,举到自己的眼前,看了许久,许久。

这就是他以前用过的那个钱包,他真的穿越回来了!

两千年,他还没有和妻子结婚,他的妻还在!

没有了妻,他早就不想活了,整天喝酒麻痹自己。

肝那个地方,已经疼了好久了,不喝酒就疼。

他不在乎。

早一天死了,就早一天可以见到妻子了。

四十四岁死去,回来的这一天,清明节。

他不由苦笑。

每年的清明节,他都要去妻子的坟前,喝个酩酊大醉,笑几声,哭几回,直到精力耗尽,沉沉睡去。

他用最快的速度,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

他都等不及张斌打饭回来了,他要去工厂,去找他的妻!

刚要出门,他又站住了。

妻中午也休息,也在单身宿舍里。

只是,妻的单身宿舍,不在这个地方,而是在另一个宿舍区。

唐城量具很大,有几千工人,宿舍区也分了好几个地方。

接着,他就又想到了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他和妻子并没有谈过恋爱。

这个时候,他贸然去找她,她会讨厌他,以后就不可能嫁给他了。

他必须一点也不能错地,还原过去的每一个故事情节,不能有分毫差池。

不然,妻就很有可能,不会在那个关键的时间点,说出“你娶我吧”,那句话来。

他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立刻要见到妻子的冲动,坐在床边,浑身颤抖地,等着张斌打饭回来。

张斌比他晚一年进厂,是从农村过来,接他父亲的班。

这是唐城量具最后一批接班的工人。

从此以后,工厂就一直没有招收新工人。

现有的工人都养活不起,还招什么新工人?

接踵而来的大下岗,一大半工人不得不离开这里,另谋生路。

最后的唐城量具,在岗工人不足五百人,面临着被私人资金收购的结局。

张斌回来了,手里托着两个饭盒,手指头上勾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五个馒头。

张斌能吃。

刚来的时候,五个馒头不饱。现在,他吃三个,已经是饭量大减了。

同样,那在农村里种地锻炼出来的,一身牤牛犊子一般的腱子肉,也都变了肥肉。牤牛犊子般的肤色,却比之以前,白了许多。

两块钱的菜,是青椒炒肉,闻着很香。

可是,高崎心里五味杂陈,一口都吃不下去。

为了不让张斌起疑,他勉强吃了半个馒头,扒拉几口菜,就算是吃饱了。

他的理由,是睡了一上午,没有胃口。

然后,他就去上班,走着去。

宿舍楼下,放着他那辆该死的自行车,他却连看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妻子没了以后,他再没有骑过自行车。

虽然回来了,他这辈子也不打算骑自行车。

仿佛自行车这三个字,关联着妻子的生命。

没有这个东西,妻子就会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终于看到了工厂,终于进入了车间。

苏式的尖顶建筑,进门一条长长的走廊,左边是磨工工房,右边就是他们维修组的钳工工房。

再往里面走,就是铣刨工段和车工工段。那里天长日久,伴随着机器轰鸣和刺耳的金属切削噪音。

妻子就在左边的工房里!

这个时候的高崎,手脚冰凉,双腿发软,几乎是扶着工房走廊的墙壁,一步步挪到磨工工房门口的。

两排磨床静悄悄地分布在工房两边,中间是安全通道,和以前一模一样。

可是,工房里一个人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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