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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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元鼎六年绥国都城破,镇北将军葛兆受天子命主动出击清剿余党,用了五年时间终将绥国各部族灭个干净,朔朝失地尽收,疆域还整整扩了三成有余。至此,邻国各势力纷纷收敛羽毛,臣服于朔,朔朝先帝一匡天下之霸业已成。

自战场上肩膀受伤后,第二日我便被葛将军带出树林,送至江南他的私宅中静养。

元鼎十年冬,我拖着病体从北境酷寒之地长驱直下来到了阴冷潮湿的南方,吴侬软语,莺歌燕舞,与十年来我自以为的我朝风物大不相同。不过这里确实是潜心学习养病的好地方。

承誉的药确实灵,不过半月我的疤痕印记已褪去大半,新生的皮肤红嫩光滑,不见斑驳,可疤痕中间处最深的刀痕还是有些明显,不过相比于未用药前已是云泥之别。若是待在宅子里读书,就免了带面具示人,也方便伤口修复。

就这样,我一人在偌大的宅院被婢女差使们伺候着度过了元日,也算是有记忆的年岁里最祥和安宁的新岁。

新岁一过,江南的天气也暖了起来,院里的桂花近些天结了花骨朵,满园芬芳,沁人心脾,我肩上的伤也好了大半。

外面春光正好,于是心血来潮便踏出宅门一睹市井烟火。

闲游间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着豆绿罗裙,个子矮小,看起来不过四五岁模样。她站在街道中央,面目呆板无趣,走走停停不知要前往何处。

远处突然飞来一块石子直直击中她的头,听声音打得不轻,她能感觉到痛,虽被打的弯下腰身体蜷缩成一团,可却默不作声。

“这魏傻子还知道疼啊!”

“别招惹她,小心你也变蠢材。”

投石子的方向,一群孩童趴在墙根高声议论,嬉笑冷眼毫不避讳,我距离尚远都能听得真切。

小女孩揉着脑袋依旧默不作声。

“魏傻子家境倒是不错,长得也算凑合,日后给大哥讨来做妾也不错。”

看起来年岁稍长的男童狠狠拍了一旁打岔的小弟,“你把你大哥当什么人,这种傻子就算贵为公主能嫁到我们家吗?给我做使唤丫头都显笨。”

被打的小女孩头上的疼痛缓和了些,勉强直起身子,转头呆呆地望向墙角一双双戏谑的眼睛。那帮孩子也不示弱,纷纷回望那个盯着他们一动不动的女孩,年长的大哥或是被看得心虚抑或是想在小弟们心中树威,拿起脚下的石子咒骂着又向女孩丢了出去。

我接住了石子,手心被震得生疼。

年长孩子身旁的小弟们纷纷怔愣,似乎是被我的气势所摄,为首的大哥年纪与我相仿,都是十之一二的模样,一身富家公子装扮,看面相就知是生性顽劣之辈。

“我们做游戏,与你何干?”应是不满我给他的下马威,他口气轻佻无礼,甚是欠揍。

我凝神屏气将手中石子朝几人所站的方向弹去,那石子注力势如破竹,似利剑般侧身擦过为首男子的衣襟,顺势划开一条口子。

男孩以为自己受伤了,惨叫着捂住手臂。

不过是划破衣服而已就如此大惊失色。

仗势欺人的蠢材。

“滚。”我与这帮黑心小孩懒得多说一个字。

话音刚落,几人就掉头慌不择路地跑远,速度堪比我刚刚弹出去的石头。

见几人走远,我上前走近一旁孤零零站着的女孩,四五岁的样子,额头饱满,双眼微阖却黑白分明清澈似水,脸颊粉嫩圆润,可脸上没有多余表情,显得了无生趣,因此自带疏离冷漠气质。

我自幼不善跟女子交流,沉默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思付许久还是决心先把她送回家去,这才问了句:“你家在哪?”

她抬头看着我,眼神中似有不解。

踌躇间这女孩竟然伸手向我脸上抓去,我急忙躲闪,还好她动作迟缓,不然毫无防备下脸上的面具很容易被她拿掉。

女孩没拿到面具,眨了眨眼,嘴角也微微向上勾出一抹浅笑,一时间神采竟明亮了起来。

“我叫魏韫,谢谢你。”奶声奶气,吐字却清晰明快。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远处似有呼唤声,看样子应该是这女孩的家人来寻。

“回去记得叫郎中来看看头上有无大碍,以后可别让别人欺负了。”

不知一时间说了许多她是否理解,可我顾不得那么多就将她一人留在了身后。

盛夏已至,葛兆将军归京述职结束后便回到了江南老家,也就是我现在所住的府邸。

我奢望着和葛将军一同回来的还有皇上召我回京的圣旨,可他大概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寄养在葛将军名下的皇子吧。

“允仡长高了,脸也白净了不少,怎得成了一副江南书生模样。”这是他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嗓门依旧高昂,我倒是很受用,也自以为是夸奖。

“我脸上的疤也好了大半。”我揭开面具,第一次在葛将军面前抑制不住喜悦笑出了声。

葛将军看到我摘下面具的那一刻先是惊奇着步步逼近,走到跟前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嘴角眉眼随着靠近的步伐逐渐染上激动欣喜的神采。

二人相望,脸上的喜悦如出一辙。

葛将军孤家寡人至今并无妻儿,自我六岁时被他从绥国救出跟着他四处征战,他便把我当自己的儿子一般对待,我对葛将军的感情也胜似亲父。

他应是我对亲情唯一的寄托。

“好,真好!”他拍着我的肩膀,神色从欣喜渐渐变为思量,目光从我的肩膀掠过变得悠长。

“你自来了天天吃厨房的菜也腻了,今日高兴,带你去江南数一数二的酒馆。”

就这样,我与葛将军坐在了马车上,摇晃间就来到了一家名为燕陵馆的馆子,二人选了楼上靠窗的雅座。

几月未见,二人畅谈所见所遇之事,正在酣畅时忽听楼下一声巨响,一张桌子似是被掀翻在地。

“你别跟我弯弯绕,把你们三少爷还有他爹娘叫出来。”楼下一女声传来,听声音年纪不大。

我自楼上中间天井空旷处向下望,围栏间正好映出一个女童的身影,看起来竟有些面熟。

见前台管事的婆娘账房不为所动,她指着自己的嘴神情泼辣愤恨,可无奈一张口打回了原形,只得奶声奶气地提高嗓门,有种说不出的可爱,“我的门牙刚刚被他打掉了,你说我为什么叫他出来?”

听到这句,楼下的客人们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

我记起来了,这小姑娘应是几个月前我在街上碰到的痴傻小女孩,如今看着倒是活蹦乱跳的,还会发脾气了。

小姑娘看着四下哄笑的人群,她也不慌神,不急不徐爬上桌子,拿起脚边的茶壶朝地下丢了下去。

茶壶粉碎,茶汤四溅,哄笑声立止。

“我知道各位都把我当笑话,没错,我的身世确实离奇,从小痴傻不会说话,他人戏弄欺负我我也不甚明白。”她顿了顿,眼神所到之处众人纷纷收敛表情。

“可如今我正式通知各位,我已经不是那个呆傻的江南刺史之女魏韫了,今后若是再有人动我一根汗毛,我必倾我所有讨回公道,绝不姑息纵恶。”她说话时眼中的果敢决绝与这个年龄极为不符,气氛瞬间急转直下变得安静肃穆。

“柯儿。”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妇人,眉目如画,明丽妩媚,应该是这女孩的母亲。

她走上前去,把魏韫从桌子上抱了下来。

“魏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声音自魏夫人身后传来,原来与魏夫人前后脚到的,还有燕陵馆的老板秦氏,身旁还跟着一个男孩,我认出了他就是几个月前意图拿石子打魏韫的纨绔男子。

“逆子真是胆大妄为闯下大祸,魏夫人息怒,楼上包间说话便宜,不如随小人移步楼上。”秦氏谈吐圆滑,毕竟是远近闻名酒馆的老板。

“不必了。”魏夫人声音虽不高,可口气不容辩驳。

她看了眼身旁丫鬟,一旁丫鬟领会便从袖中掏出雪花白银一枚放在账台上。

“这些银子想着也是够我家柯儿砸坏的这些个物事,秦老板收好。”

她说完盯着秦氏看了许久,随后不慌不忙地说道:“至于今日我女儿受伤一事,即是发生在学堂,我已告知了先生,明日您家公子就不用来书塾了。”

说完她拉起魏韫的手,“走吧柯儿,爹爹还等我们回家吃饭呢。”

我目送着二人远去,心中确是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不管怎样,这傻傻的小姑娘终于不会再任人欺凌了。

后来听坊间传言,这魏韫似乎是一夜间恢复如常,不仅如此,谈吐言语间还有老成之感,也算近期奇闻一件。

元鼎二十年秋

我已快到及冠之年,这十年间江南之于我已成故乡,虽时常跟随葛兆将军南征北战,可每次打完必定是要回南方呆上一段时间,如今也不例外。

南疆一伙悍匪前些日子被葛将军同我所率军队悉数剿灭,此时二人坐于江南雁荡山中亭台品茗赏景。

葛将军放下端在手中的茶杯,眉头紧锁,他这欲言又止的神态已持续许久。

“殿下,京中来报,命你我二人回京行您的及冠之礼。”

我放在桌下的手不由一紧。

等了这么久,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这几年间,葛将军似乎苍老了许多,白发再也遮掩不住,杂乱地挂满鬓角。

“看到殿下如今意气风发满腹诗书的模样,老夫也算不辜负皇上的嘱托。”他说完垂头,神色黯淡。

“葛将军悉心培育之恩,我徐允仡无以为报。”我看着葛将军苍老颓败的身形,眼睛竟有些酸。

他拍着我的肩膀笑着摇头,“殿下见外了,只是这宫中不比寻常地方,没有八九分把握需藏拙隐忍,切莫高调行事。”

“我懂。”就像站在悬崖,我的身后空无一人,若不能一击致命,那必将万劫不复。

“殿下可想好了自己回归朝堂要做些什么?”

我轻笑,面上显得云淡风轻。

“做我该做的,争我能得的。”

少时跟随葛将军,我的志向是成为一名如同葛将军一般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武将军,可如今我以为自己的才能远不止于此。身为皇子,应谋天下。

葛将军目光如炬,他似乎嗅到了我内心早已破土而出的对功名的欲望,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能相濡以沫是佳事,可能相忘于江湖确是幸事,不管未来如何,请殿下谨记我葛兆对国家对殿下的赤诚之心。”说完他便起身意欲先行。

“殿下可再多看看景,臣先行一步。”

我目送着葛将军走远,他的腿伤近日似乎严重了些,步伐有些许沉重,越发衬得壮士暮年,浮沉零落。

葛将军走后,乌云滚滚,不一会儿天降大雨,一时间山林中雾霭水汽弥漫,雨打秋叶倒也美的别致。

山路沆砀间有人影一双,似乎是两个女子,二人未打伞,一路冒雨前行,看样子应该是想去亭中避雨。

目之所见也不好置之不理,于是我快步迎上前去。

走近便对上一副似曾相识的探寻眸子,一时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为首的素衣女子黛眉轻颦,因雨水滂沱而低垂的眉眼倒是衬得睫毛俏丽,一双丹凤眼微挑,顾盼间转眄**,她直直看向我,不同于多数女子的含羞带怯,她眼神坦荡,倒是衬出一副高洁孤傲气质。

三人快步跑到亭内,秋风更显萧瑟。

两位女子衣衫浸湿,我便招呼二人前去烤火,自己主动保持着距离,转过身为二人烹茶喝。

寒暄间我越发觉得此女面熟,可实在是无从忆起,直到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魏韫。记忆瞬时和年少时两次偶遇的稚嫩面庞重合,我一时恍然,原来她都长这么大了。

雨势将歇,她想借我的伞先行,我应允。我和她之间也算有缘,虽说即将动身前往京都,可冥冥中总觉得这丫头能将油纸伞归还于我。

我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鼻子一嗤溢出一声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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