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驶往终点的列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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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死亡这一个明确的目标,我便很好地活了下来。

当我脑中再次出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身处青藏高原上一辆快速前进的列车中。曾经何人,何时,何地,又以何种方式相告于我,一时无从记起。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他人对我说的这句话,并不是我自己思索或顿悟而得,这个我深信不疑。但他或是她,曾经为何要向我诉说,当时的他或她又是处于何种境遇之中,才唯独选中我做为其诉说的对象。无从得知。

也许是向我传递某种信息,又或许是给予我某种危险的警示。

一时间根本琢磨不过来,整个大脑呈空无状态。

在卧铺车的小床上坐了一会儿,待意识稍聚集一些后,才发觉全身肌肉由于长时间躺卧,已经非常酸疼。脑子里面似乎被四周充斥整个车厢的无处不在的“哐当哐当”声,震成了一团半流体的浓浆,并随着车身的摇晃,像坏掉的鸡蛋一般来回摆动,嗡嗡作响。不仅如此,还产生了严重的耳鸣,和一定程度的恶心感。

看了下手腕上有夜视功能的登山表,时已凌晨一点半,车窗外光线微弱看不清任何可做地理位置判断的参照物。虽然还想继续昏睡,但酸痛的身体,已经容不得我躺下。于是,从小床上爬下来,抓起床头的一盒万宝路香烟和打火机。拉开门,摇摇晃晃穿过无人的黑暗走廊,来到车厢另一头开着灯的吸烟处。

从烟盒中抽出一支被挤压得有点变形的烟,刚准备点火,却发现墙上赫然写着“禁止吸烟”四个大字。才想起这趟车在西宁换了高原供氧车厢,实行全车禁烟。

作罢,只好把拿出的烟又塞回烟盒。

吸烟不成,索性把头贴到车窗的玻璃上。

冰冷刺骨的感觉瞬间从鼻尖和额头传遍全身。一阵激灵,终于清醒了。

窗外月光明朗,列车沿着黑沉沉的铁轨,快速地向前驶去。铁轨旁是平坦而寂静的戈壁荒原,此时如同死去了一般毫无声息地躺在地表之上。荒原上的夜空深邃并冷冷地透着一股子寒意。月光照着暗灰色的沙石和朦胧可见的低矮植被,一切似乎都在这十一月末寒冷的夜空下被冻僵了。与同一起被冻僵的还有我的记忆。

在洗漱间简单用冷水洗了把脸,再次穿过黑暗的走廊回到开着暖气的房间。

已经睡意全无,不想再去床上躺着,从包里取出一瓶农夫山泉牌矿泉水,轻轻关上门,回到走廊。在车窗边找了个折叠小凳坐下。拧开喝了一口,然后把水放在面前的小桌板上。

车厢内的光线很暗,只有车窗下标识铺位编号的小夜灯,发着微弱的光。长长的走廊,门窗紧闭。一眼望去,犹如一条幽深的没有出口的隧道。唯独我一人被困其中,并无处可逃。

车轮轧过铁轨发出的声音在黑暗的空气中飘荡,重复而单一,时间一长,使得周围显得十分安静。

我再次看了下手表,借助车厢连接处的灯光,勉强可以看清指针,时间接近凌晨两点。

车厢内的灯,晚上十点半左右统一关闭,但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依然通宵达旦,灯光长明。有余光从那光明之地溜了进来,在黑暗的边缘颇为晃眼。灯光照射到我面前的桌面,正好把放在上面的矿泉水完全包裹在光中。

光穿透水瓶身上的红色包装纸,在墙壁上投射下一片阴影和一条条淡淡的光波。

我观看着矿泉水瓶。

不知何时,水面的中心突然出现了一颗气泡。小小的,像极了尘世间的生命,突然无中生有一般降临于世,然后对未来和自身存在的意义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它体积不大,或应该用很小来形容,只是在灯光的照耀下,它反射着光,又漂浮在水面之上,所以莫明地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许长久的车程已使我百无聊赖,也许这等事本就妙趣横生。

列车富有规律的抖动,使得瓶中的水,也随之出现忽大忽小的震荡。小气泡就像一条独自飘荡在大海深处的孤舟。面对翻天覆地的海浪,它无时无刻都在奋勇作战。时而逆流而上,占据风口浪尖,时而跌落低洼,不甚狼狈。可它没有泄气,与逆流抗争,或挣扎或咆哮。无处安身的动荡水流使它无法有半刻的停歇。

过了不多久,执勤的男乘务员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进了车厢。

瘦高的个子,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拿着车票夹,在昏暗的车厢里逐个叫醒需要在前方站点下车的旅客,更换车票。

前方下车的人还挺多。有人开始起床收拾行李,有人在黑暗中低声嘀咕,有人打开了房间的门,也有人打开手机的照明灯,在床上晃来晃去。也有小孩的哭声,和行李箱磕碰在床沿上发出的“铛铛”声从远处传来。

我要去的地方是这趟车的终点站,拉萨。

广州上车到现在,已经在车上度过近四十个小时。从艳阳高照的南方,一路北上,我没有过多欣赏沿途接连更替的秀丽壮观风景,除了中途在西宁换了一次车,换车之前吃过一次车上的盒饭,用开水泡了一次泡面,上过两趟厕所(一次大便一次小便),上厕所的时候各吸了一支烟。其余时间一直都在床上昏天暗地地睡。直到现在无法再睡。

乘务员叫醒我铺位对面的人,收走了她塑料材质的卧铺证,换成了车票。出来见我一人坐在过道的凳子上。问我:“你去哪里,换票了没有?“声音低沉。说的时候瞟了我一眼,随即目光马上回到了手中的车票夹子上,继续鼓捣。

“前面到哪里了?”不曾料想乘务员会问我。

“格尔木站。”他朝地板晃动了一下手中的手电。

“哦,还没到,我去拉萨的。”我说。

“拉萨,还早,明天下午才到。”说完,乘务员从我身边走过,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前方的光亮中。

列车还未进入站点,不知何种原因在荒郊野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瓶中的水也随即停止了震动。

然而小气泡却在这突如其来的平稳中,无声无息地破灭了。或许有破碎的声音也未尝不可。像孩时玩的肥皂泡泡,落在毛衣上,用手一戳,破碎的时候会有“啵”的一声。只是这个小气泡实在太小,破碎的声音也小到无人能听见吧。

亦如其微不足道的存在,它的破灭也未在人潮涌动的车厢,引起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注意。

“自从有了死亡这一个明确的目标,我便很好地活了下来。”

在小气泡破灭的时候,这句话又瞬间出现在我脑中。猝不及防,像平地上蓦然升起的悬崖峭壁,一下子阻挡了我所有视线和去路。

也许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命运。

像过往中很多悲痛的事情一样,我目睹了它从诞生至灭亡的整个过程,而它们的最终走向,我却无力去改变。我只是沿着如这铁轨一般向前延伸的轨迹向前而去罢了。

我想起那些曾如黑夜里绽放的烟火一般,短暂照亮过我生命,却又如烙印深深铭刻在我心中的人儿。亦当火光熄灭,欢笑伴随漫天的烟尘洒落进黑暗,人们随即散去。独留我一人在漫长寒夜中,久久不能释怀。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成了悲伤所围困的猎物。它让我时常迷失于漫无边际的荒原,在淹没过双腿的野草里,我无依无靠找不到出路和方向。

唯有不停地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在陌生不断替换熟悉的过程中,我才能够忘却心中不断涌现的悲伤。才能断断续续地,忘记那个始终让我无法面对的名字。

多年以来,我多次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她,她也会如曾经发生过的大多数事情一样,成为我记忆长河之下不再提及的细沙。然而每过一段时间,在某个娴静的深夜,或某个睡醒的午后,小叶那张哭泣的脸,总会浮现在我面前。她曾是我生命中所有快乐和美好的泉源,也是往后让我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的深渊。

于是,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我又得继续下一个旅程。

由于不知原故的停车,那些收拾完行李准备下车的旅客当中,有人情绪愈发高涨,你一言我一语,也顾不上还有其他人在睡觉,不断发出大声的抱怨。

瘦高个子的乘务员终于返回来,他走到抱怨声最大的几个人中,说明停车的原故。列车出现了故障,属于临时停车,技术人员正在检修。旅客们先回到自己的铺位等待,不要在车厢内走动。经过乘务员的一番解释,旅客们逐渐安静下来。

“大叔,还有烟吗?”突然我身边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转头看见一个戴着浅灰色毛线帽的女孩站在门口。光线较暗不能完全看清她的长相,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的模样,中等偏下的身高。头上的毛线帽子倒是很可爱。应该是睡我对面,刚换完车票的那个女孩。

女孩见我有了回应,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用手指了指我右边的裤袋。里面的白色烟盒,有一小截露在外面。

我转身掏出烟盒,准备给她,想起车上禁烟又收了回来。

“这车,好像不能吸烟。”

“刚才,见你好像。。。”借烟女孩似乎不想轻易放弃,用目光引向走廊另一头,我刚去的原本应该是吸烟处的地方。

原来刚才起床,惊醒了她。

我略感歉意,“没吸成,说是全程供氧,整车都禁烟。”

借烟女孩颇感失望地“哦”了一声。

我给予礼貌性的微笑,转身目光回到小桌板上的水瓶,想终结这趟突如其来的谈话。

借烟女孩似乎理会到我的意思,不再搭话,爬回她的小床等待列车再次启动。

“自从有了死亡这一个明确的目标,我便很好地活了下来”。说这句话的人,叫磊子。差不多是十年前,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说给他自己的。那时所有的事情还未发生,我没有兴致去深思其中的含义,似懂非懂,但觉得他很了不起的样子。

今年是我离开的第十年。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但从未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待下去,也不太愿意和人有过密的接触,总会有意或无意和周围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我内心时常怀有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许,只是我丧失了人类身上某部分机能罢了。

十年前的我在干嘛呢?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都在求学这件事上勤耕苦读,路漫漫其修远兮。为心中所爱,既幼稚又疯狂地做了很多如今想来汗颜无地的事,同时也因一些挫折接连数月颓靡不振。那个时候荒唐的事情似乎也没少干过。也许因为那个时期发生的事委实精彩,如洪峰过境一般,摧枯拉朽,把生命中所有的光和热,都在那个时候透支用尽。以至于往后的生活都在碌碌庸庸之中黯然无光。

得知小叶的死讯,差不多是三年前,也就是在她消失了七年之后。她给我留下一箱照片和信件。都是她七年时间内在不同地方拍的写的。然后一个人登上了喜马拉雅山脉,长眠于冰雪之下。

这三年,我没有片刻停歇,用三年时间重新走了小叶七年走过的路。去看她曾看过的风景,去爬她曾登上过的高山,去住她曾驻足过的旅馆,去吃她品尝过的美食。三年的时间,最终才使我真正地体会到她当初痛楚,也逐渐抚平我过去七年所堆积的伤痛。

此番进藏,买的是单程票,已没打算返回。

列车在半个小时后,重新开动。一路“哐哐当当”,终于进了格尔木站。

凌晨三点,空荡荡的站台上亮着几盏昏黄的灯,寒风呼呼地吹着站台上的混泥土立柱,几包捆扎严实的黑色大垃圾袋堆放在边上。

列车停稳后,随着车门的打开,首先下的是乘务员,在列车门口的地板和站台之间的空隙处放置踏板。之后陆续有旅客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车上走下。每个下车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寒冷,似乎都不约而同紧了紧外套,然后才朝出站口走去。

稀稀疏疏的人群中我看到了刚才的“借烟女孩”。她还戴着原来的毛线帽,双手也戴上了与帽子同色的毛线手套。一身白色的长款羽绒服,拉着与她身高不相符的鲜黄色的大行李箱,箱上还驮着一个浅绿色的旅行包。没有同伴,一个人走在人群最后,对比周围都是灰头土脸的人,显得别具一格。

走过几个站台立柱,大概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借烟女孩”突然停下来。

她回过头,左手拉着行李,挥舞着右手向谁告别。灯光照在她脸上,寒风吹乱她帽子下的长发,可以看到她嘴唇张合,似乎还有话在说。但是隔着车窗玻璃,距离也不近,听不到她说的内容。

我扫视一圈车厢,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在走廊,站台上也已经没有行人。她望的方向正对着我所在的车窗。难道她告别的对象是我?

我正疑惑之际,女孩停止挥手,转身拉着她的大行李箱,姗姗走向出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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