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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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陟:“她怕是用了什么手段,发现章儿叫我阿娘了,便强给他扭过来,才让这孩子满脑子只剩下了姊姊二字。毕竟就算是管所有人都叫姊姊,也比对着我叫阿娘,来的……安全。”

宫女不忍往这个方向想:“会不会是孩子也有些……”

魏陟猛地回过头来:“不可能。你没见她带过孩子,你也不知道我们小时候她是怎么对待我们!刚刚我去的时候,章儿大哭着,她连个眼神也不给。这两年多已经不止一次,特别是断奶后,经常看她对孩子置之不理,我要去讨章儿抱回来哄,她竟然连我也隔绝——”

宫女连忙请罪,跪到一旁,看魏陟神情实在伤心,扶住她胳膊。

魏陟:“她生我养我,便支配了我的人生,却凭什么连我的孩子也想支配!”

宫女不敢接话。

魏陟坐在地毯上,看着田章拿着牍板咬在嘴里玩,缓缓道:“当然了……如果这孩子长大了还是个废物,她就能掌权到她死的那一天。我们可不是田齐血脉,永远别想从她手里篡权,她在境内潜在的敌人,只有这孩子一个。而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因为懦弱……就因为无能……”

宫女连忙伸手抚了抚她后背:“公主别伤心啊,您这些日子都在忙,过会儿陪孩子午睡之后,还有事情要做呢。您还要出宫呢。”

舞阳君绝大多数时间不离开宫内,魏陟成了她的代言人,外头的人和事儿,一般都最多只能凑到魏陟眼前,舞阳君似乎上次生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太好,总显得有几分恹恹的。

魏陟揉了揉脸,玉镯从她比当年更细瘦的胳膊上滑下去,几乎滑到了胳膊肘,她吸了口气,道:“我懂,我知道。你出去打盆水吧,我和章儿睡一会儿。”

舞阳君宫外,一对儿人站在廊下,舞阳喜静,屋里屋外只有些宫人静默的立在墙角。

莫语与勿望没有被叫进去,便静静站在外头。

勿望在手心里捏紧了那个牍板,顺着垂下的衣袖递过去。

莫语接过来,用眼睛扫了几眼,他没看懂上头的语义,但还是在扫完一遍之后,递回了勿望手里。勿望没说话,静静揣着。

宫人都呆滞的望着雪走神,莫语点了点勿望的手背,让他将手平摊过来。

莫语似乎写了些比划,勿望身子一僵,也没说话,两个人像是泥偶,只有莫语的指尖在勿望掌心里动了动。勿望半晌道,小声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

莫语又写。

勿望身子颤抖:“你莫要胡说。”

勿望抖得更厉害,莫语按住他的手背,他一只手抓着探地的手杖,一只手反握住莫语:“狐子还有派人到临淄打探我?那都是旧事,他如今在晋国为高官,与师泷一同,他一向更喜欢跟师泷相与,我早是无人知晓的死人,他怎么会……”

勿望过了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当真?”

莫语在他手里划了划。

勿望:“就算如此,我也走不出去,就算稷下学宫离我不过驱车半柱香的时间,我也走不到。但我知道你性子的,你不会撒谎的。但我……”

莫语压了压他掌心,又划几行。

勿望呼吸一滞,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你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你还不清楚么?我要是再……我就一无所有了。”

莫语紧紧捏着他手腕。

勿望喉头缩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现在也一无所有,可是我……”

莫语只沉默快速的不断在他手心写着什么。

勿望身子打颤:“你就没有半点恐惧么?你这些年见过她所作所为的,这个女人。我不会说,但你也不要扯上我。我——我就当这些都不知道。”

莫语静静看着他,也没多劝。

他松开手,转身几步,走出去。

勿望打着手里的杖子:“莫语——你别……”

莫语脚步没停顿,他一个人拿着杖子,站在雪地里,也站在无边的黑暗里,一时间满面茫然。

舞阳君派人去唤,一会儿才见了勿望回来,她一抬手:“刚刚的牍板。”

勿望连忙从袖中拿出来,舞阳君似乎有些忌讳,没让宫人接手,自己下去几步,捏在手里,先看向了乐勿望君:“摔雪地里了?”

勿望点头:“没弄清路。”

舞阳:“莫语呢?”

勿望:“说是有事,早就走了。”

舞阳也没多问,点头坐回榻上,她身体不太好,天冷有些发虚,看着那牍板,发起了呆。

上头没几行字,外人瞧起来未必懂,但她却看得字字惊心,甚至有些……恍惚。

“你我与众人,不过是围棋黑白子,谁吞谁,谁赢谁,一局终了,都是要回盒子里,等待下一局。棋盘换了,黑白子还是旧的。真相?回去?胜利?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而你的引导者,到底告诉了你多少游戏规则?”

这个比喻,实在是微妙。

舞阳紧紧盯着,联想出了无数的可能性,而有些可能性,几乎说服她自己,也让她感到恐惧。

这几十年,她不是一无所知,更不是毫无思考……

难道有些事情,真的像她这两年考虑过的那样?

若真是如此,她到底是在玩人生这局只看结果的游戏,还是被游戏玩了……

而且来人没有提及玩家身份,却丝毫不隐瞒来处。

她看向桌案上绣着红凤的布囊。楚国。

而从齐宫再向南,一千五百里,越国。

城郊山中,楼寨林立,搭建楼寨的青竹在砍下时刷了清漆,至今一片碧绿,雪地清扫出来,只有些雪堆落在道路两侧。打着藤甲的少年们嬉嬉闹闹,滑芹跳出来:“你们清净点!”

话音回声还在,少年们纷纷低头,他也转头进了屋。

轮椅靠在泥炉旁,长发男人坐在上头,身子往后仰,一只手紧紧握着包裹毛皮的扶手,滑芹还来不及问,他发出了一声微弱的不可置信的哀声:“不……不可能……”

滑芹连忙上前,他只看见了地上绣着红凤的布囊,就听见义父一声怒吼:“不!到了此时此刻,才说出这种话——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

滑芹连忙伏身:“义父叫谁来?”

庆咨子胸口起伏:“你出去,跟你没关系。”

滑芹抬头:“可是义父这样……”

庆咨子:“出去。”

滑芹连忙退出去。

他出门,就撞见了另一少年抱着一个红袄女童走来,不过两岁出头的模样,伶俐可爱,见了滑芹立刻道:“滑芹哥哥!我要爹爹!”

滑芹摇了摇头,拖住那少年,一同拽着往旁边走:“义父正发脾气,先别带庆言过去。”

抱着庆言的少年一愣:“你没胡说吧,巨子怎么会发脾气,我就没见巨子着急过。”

滑芹接过庆言,逗了逗她,没接话。

屋内,庆咨子紧紧盯着那牍板上的字,一个个往下瞪。

“你我都被愚弄了。你不过是一段被复制的意识,一截记忆,有另一个你与家人共度和睦一生,而你我不过是一次次投入游戏的玩偶。甚至那些眼睛还可能看着你,另一个你也在像看着白鼠般看着你。你陷入了一场最没用的游戏,胜者的奖励,就是这份真相。”

这牍板未标注来信之人,但用的却是楚国国书的布囊。

这是对方的臆断,是对方扰乱他们的作战,还是说——其中一人,接触到了这份真相……

庆咨子不肯信。但他……确实也从系统口中只言片语里,察觉到了半分真相。更重要的是,就在几个月前,曾经有一个并非系统的人,似乎在他脑中,与他发生了几次对话。

他要赢,但赢的目的,不是为了回家,而是为了留下,而是为了活着。

还问他关于他留在现代的妻儿的境况,甚至事无巨细,连他孩子的生日蛋糕这样的事情,都会一一细问。

庆咨子心中的不安,早已放大数倍,再加上他逃离齐国,虽然让自己避开锋芒,却也让他失去了正大光明的据地。在齐越之间的夹缝里生存,于越国,越王无遣显然自有一套,虽借力却不打算让他在越国过分拥权;在齐国,他虽然失去锋芒,但仍有大量舞阳君伸手不到的角落,有他来滋生势力。

被复制的记忆——

他根本就回不去家——

这种惶恐占据了他的内心,但带来的,只有……对胜利的极度渴望。

他必须尽快赢,他必须提早知道真相,接受宣判!他不能再等了!已经留在这里够久了!

齐越早有不睦,而他就要两头出手,坐收渔翁之利。他必须赢得这场游戏!

庆咨子一抬手,布囊与牍板一起飞入炉中,炉火乱跳几下,他手扶着轮椅,推自己出门。

滑芹转头看见了他,庆咨子对他点了一下头,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甚至对庆言笑了笑:“这丫头不会又闹了吧。”

滑芹连忙抱着孩子走来:“只是她想爹爹了,对不对?”

庆言走路已经比同龄孩子稳当多了,她迈开小腿跑过来,扑在庆咨子的木制小腿上,庆咨子弯腰,将她放在膝头,伸手跟变戏法似的,从轮椅下头,拿出来一个关节用绳子连接的小木偶。

庆言激动的挥着手:“爹爹,给我!”

她一点泛黄的头发,扎成两侧小髻,用红绳绑着,急的小髻也乱晃。

庆咨子笑起来,递给她,转头对滑芹道:“你师兄来消息了么?”

滑芹点头:“师兄说事情备的差不多,这几日即墨君还与齐太后争执了呢,似乎跟小齐王有关。他还说,勿望一听狐子,果然震动,似乎也在与他合计。”

庆咨子给庆言重新扎小辫:“是不是又问孩子了。”

滑芹笑起来:“是,只是丫头还不会写字,说是让她给按个泥手印记过去。”

庆咨子笑:“不用,干脆把孩子带过去,让他见一见。”

滑芹收了笑,人都站直了:“这……不太安全吧。”

庆咨子抬眼:“他见到了孩子,就能一往无前,那才叫安全。本来墨家就要回齐,带个孩子不难。但先别让他见着。”

滑芹明白那都是什么意思,也只好点头。

他临走前,忽然想起来,道:“对了,莫语信中说……他看到舞阳君受到一封牍板,很奇怪,来自楚国。他依稀记得内容,似乎还给誊抄了几句。我觉得您或许要看。”

庆咨子猛地抬头:“拿来。看来楚国那位——倒是真要把这同样的消息,传达给每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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