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魔王入京（1 / 1）



谁也没有想过，第一个闯进洛阳的来客，竟然是董卓。

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州任职，在所有的诸侯里，与洛阳城相隔最远。

他原本不会这么快行动。

他听说了灵帝去世的消息，于是写了封书信给何进，自命请缨进京诛杀宦官阉党。

然而他也没有想到，他还没有抵达洛阳，宦官已经先下手为强，杀了何进。

以张让为首的十常侍，劫持了汉少帝刘辩，企图离开洛阳。但是途中遭遇追兵，十常侍等人死伤殆尽，天子也被带回洛阳。

各方势力争斗不断，董卓趁机进兵洛阳，驱逐外戚，诛杀宦官，控制朝廷。

这场政变的最后，以何进为首的外戚大臣和以十常侍为首的宦官集团从此一蹶不振。

同年，董卓废少帝，另立九岁的刘协为皇帝，即汉献帝。

新的时代，从这里开始。

————

一个月后，洛阳皇宫，汉献帝的登基大典。

迎王的路，早已铺上了红毯。东汉王朝的忠臣们跪伏在道路两旁，等待着他们的天子驾临。

这将是被载入史册的一天，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往脸上贴金的时刻。汉王朝第二十五任帝王将在这里加冕，从此走上历史的舞台，成为万众敬仰的天子，而他们是这个时刻的见证者。

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这是汉王朝最后一位天子。

天子来承担，天子来领导，天子将开拓新的时代。

每个人的心里都燃烧着憧憬的火焰。

只是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午时一刻，皇帝的御辇从主城门驶入，整个皇城内刹那陷入一片寂静。跪着的人，把头埋得更低了。

马鞭抽打之下，拉动马车的畜生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然后，忠臣们惊恐的发现，御辇上除了即将登基的汉献帝刘协，还坐着另一位大人物——相国董卓。

他与天子同乘一车，在天子的登基大殿上。即便是战乱的时代里，也没有人敢大胆到这种地步。

汉献帝在观望。

望着文武百官脸上的惊恐，望着这寂静的登基大典，此刻，就算是小孩子心里也注意到了

——大概，这个天下，已经不属于他了。

汉献帝的眼泪顺着龙袍滴落在靴子上。

董卓看着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问道：

“国家沦落到这种地步，皇帝你知道原因吗？”

“朕……朕不知道。”

董卓眯着眼睛，将手掌放在汉献帝的额头上。

“贪污、腐败、荒淫、无道、宦官、外戚、压迫、剥削、赋税、劳役、封闭、顽固、邪教、愚昧、争权、夺位、天灾、饥饿、庸碌、虚伪、妒贤、偏见……你的国家就像一朵盛开已久的花，只是随时间凋谢，留下一堆残肢，上面爬满了啄食根茎的害虫。”

董卓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的父辈们昏庸无能，朝廷败坏却不知整改，所以你家的天下也终将变成他人所有。”

杨琳也在观望。

他跟在队伍里，随着马车的前进，慢慢挪着脚步。

他也在聆听董卓的理论。

这种理论令人作呕，他只是一个乱臣贼子，趁着混乱窃取了治国大权，论国家衰败的原因，他凭什么？

然而，他的理论字字诛心，每一点都正中这个国家的要害。何以最了解国家的却是国家最痛恨的敌人？

所以，去阻止他吧，什么人都好，终结这个矛盾的现状。

马车扔在前进，大概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一天将成为他们命里最屈辱的一天，被写进史书。

“董贼，你暴行无度，令天子受辱，他日必将遭受天谴！”

忽然挡在马车面前的，是一个浑身颤抖的士大夫。

杨琳不认得这个人，或许是因为他的官位比自己还要低，或许是因为他也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董卓坐在马车上没有动。他向这人投去一个蔑视的眼神。

那名士大夫却不知大难临头，仍在呐喊着：“董贼目无天子，咱们忠臣绝不认同！在场的可有史官？请记下：东汉末年，朝廷崩坏，天下大乱。贼臣董卓，目无天子，狼戾贼忍，暴虐不仁，强忍寡义，志欲无餍，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祐，人神所同疾！”

他跪在御辇前，捶胸顿哭，哭声震慑人心。

但是，直到最后也没有人站出来支持他。

董卓说：“继续前进，不要停。”

于是，车轮从士大夫身上碾过。

惨叫声、骨头碎裂的声音继续刺激着余下臣子们的神经，他们小声咒骂着，抱怨着，却只能眼含泪水，看着畜生踩过同僚的尸体继续前进。

这一番突变，汉献帝被吓的面色惨白，啜泣着闭起眼睛。

“皇帝，你为何要闭眼？你要看清楚这些人的面孔啊。”

董卓从御辇上站了起来，手指苍天，高喊道：

“国家沦落到今日，只因朝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举国上下，贪腐为患。官制松散，群魔乱舞。民无房，兵无粮，民间疾苦，父母易子而食，丈夫烹食妻子待客。这些为何没有人去进谏！为何没有人去阻止！跪在这里的人啊，这些都是你们的职责啊！”

他忽然抓住汉献帝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扶的笔直。

“皇帝啊，睁开双眼吧，你要看清这些人的面孔，这些无能的废物，不顾江山社稷，满口大仁大义却不思进取。如今国家危难，他们除了跪在董某面前，向董某摇尾乞怜，还能为皇帝你做些什么？皇帝，使你祖先的国家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的，不是董某，而是跪在董某面前的这群废物！”

杨琳忽然间迷茫了。看着跪拜在两侧的文武百官，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非常恶心。

这些人就是被史书夸赞的忠臣？这些人是国家的顶梁柱？到底何为忠臣？难道只要忠心耿耿，连庸碌无能的人也算得上忠臣？

史书为什么要歌颂这些人？后世为何要祭奠这些人？国家千疮百孔，到今日田地，说到底就是因为养了一群猪！国家正在被分裂，何以忠臣们却只能如同猪狗般苟延残喘？

董卓正在改变在场所有人的思想！

杨琳看着御辇上高大的背影，忽然开始想象，如果汉献帝在这样一个人的教导下长大，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帝王？

“皇帝，你知道为何黄巾贼一呼百应？为何董某进京如此容易？这便是因为国家积弱，不知改革！倘若国家真的富强，皇帝你又何惧董某一个兵不过万的西凉刺史？”

那一刻，汉献帝终于不哭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杨琳仿佛看到了董卓的结局。

他在改变，改变皇帝，改变整个天下，他很快会成为遗臭万年的大贼，成为天下忠臣讨伐的对象，甚至死后也不得安宁，被记录在史书上，被后人唾弃。

但是，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吕氏春秋》留传千古，吕不韦奇货可居，乃一代枭雄

——但是最后是谁的天下？

谁的时代？

马车碾过尸体，留下一条充满血腥的霸者之路。

公元189年，董卓杀文官七十人，武官五十人，国戚宦官三千六百多人。

有哀鸿遍野，有妻离子散。

那年，董卓被天下人称为“魔王”。

————

艳阳高照。

临晋侯府外停着十几辆马车，这些赶车的人神色紧张，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巴不得马上就离开此地。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魔王入京之后，洛阳已经不是人住的地方。

“诸位同僚，今后天子就拜托你们了。”

杨彪浸淫官场多年，前来送行的官员很多。有的是曾经的朋友，有的是曾经的敌人。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当年的官场沉浮，也淡淡然了。

杨彪和前来送行的同僚们一一作别，然后坐上马车，先一步出城了。

在那之后，杨雪挺着诺大的肚子，缓缓走出临晋侯府。

杨琳挽着她的手臂，一言不发的慢慢跟着。

“何必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又不是生离死别。”杨雪笑他。

“我已告知了伯达，司马家在长安一带资产丰厚，会帮你们打点好一切。”杨琳答道。

“辛苦了，你的好意咱们心里都记着。”

“做弟弟的，总不能看着姐姐去受苦。”杨琳这般说着，将杨雪扶上了马车。

杨雪坐稳之后，杨琳正要将手抽回，却又被一下拽了回去。

“听着，我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长安？”

杨琳摇了摇头，浅笑道：“我走了就没有人撰史了。”

“董卓残暴，你为他做记录，万一出了差错……”

“我有分寸”杨琳说道“谁会舍得杀一个拍马屁的史官。”

“哈，又吹牛。”

“行李拿去。”杨琳把行李递到车上，然后背过身子远离了马车。

“那么我走了，以后若有机会，多来长安走动。”

“我定会多去打扰。”

“保重……”

“你保重了。”

杨家的车队渐渐出了洛阳，杨琳看着他们离去，直到人群散了，他还站在原地。

一只小手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杨林一转身，小婵正等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们走了。”

“我知道。”

“你其实也想走的。”

“我不敢承认。”

小婵皱着眉，不满的看着杨琳：“你是贪恋着洛阳的财富吗？”

“……你真的这么想吗？”

“不，怎么看你也不像个贪婪之人。”

杨琳牵起小婵的手，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我想留在这里看一看。”

他说。

“等着天下大乱，等着董卓把天子变成秦始皇的那一天。”